[方王] 《重返人间》(全一篇)

整合起来的全篇,类似于英剧In the flesh(复生)的世界观,僵尸爆发后的和平时代。治疗后的僵尸作为半死症(PDS)患者回归社会的背景。




 

 ※


路上没什么车,故而黄少天到得比预想得还早。他停车的时候往店里扫了一眼,没在窗户边的位置找到王杰希。这家茶餐厅的门口贴着一张显眼的巨幅海报,不是国家统一宣发的版本,显然是老板自己掏腰包请人做的,画面上是一只没有血色、透出紫班的手,紧紧握着一支神经活化药物的注射器,空白处印着两行标语:“死亡无法被治愈,半死症可以。”

 

手的下面压着一张诊断书,贴心地写着PDS的洋屁全称,仿佛全然不在意这三个字母在这里早就比世纪初的大流感更加人尽皆知。黄少天对着那张纸看了两秒,用力推开沉重的玻璃门。他在左手第三张桌子旁边认出一个高出座椅一截的发旋,王杰希大概在那里等了有一会儿了。

 

 

久未见面,王杰希穿了一件过分青春的T恤,彩色的印刷棕榈树图案和他一贯的气场格格不入,但他像是不怎么在意,仍然用之前的习惯平静地喝着茶(能喝吗?黄少天在心里打了个问号)。不过也好,这个动作很好的抚平了让黄少天在一瞬间觉得既熟悉又极端陌生的那种错乱感,他吹了声口哨,在王杰希面前坐下来。

 

“虽然我之前也听说过有人回来以后整个人性情大变,但没想到王杰希啊王杰希,你也是那种大彻大悟的,这身,嗯,怎么形容?还挺青春俏皮活泼可爱的,你是要换风格吗?”

 

可能之前没人跟他说过这话,王杰希先是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身上的T恤,随即笑了起来。“没得选,”他说,“我的衣服都被他扔了。”

 

他的语气太过云淡风轻,黄少天也没追问。“他也太没品……咳,不是、我给你的建议呢是你最好别穿这么短的衣服,毕竟像你这种情况……你看啊,”黄少天指了指他的手肘,“这边看得出来的,遮瑕膏。”

 

听到他的话,王杰希侧过手臂观察了一会儿,不置可否地把胳膊肘重新放回原来的位置:“没关系,一般人不会看得这么仔细。”

 

不过他说的确实有道理,所以王杰希下半身的着装是一条牛仔长裤。

 

“我回到原来的部门了。”王杰希说,“不过我想喻文州已经告诉过你了。下个星期正式复职,但不是同一个岗位,市场部门的对接还是原来的同事负责联系你。”

 

“也挺不错的了啊,你们部门应该也换了有几个领导了?难不成是你原来的下属?”

 

算是吧,王杰希笑,点了点自己的额头:“毕竟脑子还能使。”

 

他难得开了个玩笑,黄少天却多少有点笑不出来。

 

 

 

奶茶已经端上来了,黄少天习惯性地咬瘪吸管,让珍珠在里面打旋儿。他们又聊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新药品的研发,部门交接的细节,一些王杰希错过的新闻;有谁在爆发的事故里丧生,又有哪些再一次回到他们中间。

 

“我听说有些人回来以后有点记忆功能上的障碍,有的总是闪回治疗之前的事,有的直接整体记忆都出现大面积缺漏了——虽然说一般被定性成PDS的正常后遗症,但听老叶说上面针对严重一点的情况还是打算召一部分人回康复中心,你没什么事吧?”

 

“在正常范围内,康复中心和社区医院的定期检测都没出什么问题。”王杰希说,“长期记忆没有遗漏,只有出事前几天的一些事到现在还没想起来。”

 

“PDS的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吗?”黄少天嘟哝,“嗯,真是个不怎么样的文字游戏。”

 

“你们怎么样?”

 

“出了事还能坐在这儿和你说话吗,只能说真的是福大命大,夹缝中求生了呗。”黄少天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不过有一次文州差点被袭击,他那个时候已经不坐公共交通了,是在加油站,路边忽然就走过来一个僵……刚感染的PDS,真是吓死我了,幸好不是狂暴化的,不然以文州掏枪的速度……”黄少天摸摸鼻子,“应该是从高速路的车祸现场逃出来的,看新闻是辆长途大巴。也是可怜人。”

 

“那种状态说僵尸也没什么问题,”王杰希说,“不用顾忌我,我还挺喜欢你那种有话直说的感觉的。”

 

黄少天连忙举起双手:“饶了我吧,这话可千万别让你家那口子听见,你在家被念我不管,他要跟我啰嗦起来真的烦得要死啊你知不知道?”

 

“你还知道别人烦?”王杰希冷他一句,沉默了一会儿,突兀地说:“他不会的。”

 

黄少天看看天花板,看看窗外,又看看桌子。他尴尬地咳嗽一声:“你们家庭矛盾还没解决啊?”

 

“嗯,”王杰希抚起额角,“他一跟我说话就憋不住气,干脆不说。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黄少天打量着他的神色,张了张嘴,似乎有一大段文字要从他的嘴里跳出来。

 

最后他只是拿过杯子,喝尽剩下的奶茶。“别想多,”他说,“不管你想的是什么意思,我估计他都不是那个意思。”

 

黄少天的语气难得很严肃,王杰希猜测那其中包裹着一段他不知道的对话。出于感激,他礼貌地笑了笑:“谢谢。”

 

 

 

 

黄少天在起身时瞥了杯子一眼,王杰希面前的茶仍是满的。

 

 

 

 

 

黄少天开出车来,见王杰希还站在门口,于是拉下窗子问他:“方士谦一会儿下班过来接你?”

 

“是,离得挺近的,顺路。”王杰希看了看表,“毕竟我第二份驾照的考试申请还没批下来呢。”

 

“还真是挺麻烦的,照现在的情况估计得等老长一阵子了吧。想开点,你现在等于拥有了一个专属司机了对不对,这么想有没有觉得生活变得更美好了一点?”

 

“我只觉得我之前认识的话痨同事废话好像比以前少了,结果是个错觉。”

 

黄少天响亮地切了一声,把方向盘打转:“没力气说话是真的没力气说了,活是以前的三倍,下了班还要练射击和搏斗,现实和游戏完全不一样啊,生存压力太大了。”

 

“泰瑟枪用得顺手了?”

 

“干倒三个你没有半点问题,”车已经倒正了,黄少天关窗前冲他招招手,“替文州谢谢你的点心和酒啦,不过看在解决你撂的这么多挑子的份儿上,这就当打个八折了!”

 

王杰希懒得理他,敷衍地摆摆手。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方士谦发来消息,告诉他马上就到了。

 

 

 

 

 

他系上安全带的时候被方士谦的手碰了一下膝盖:“腿稍微让让,我拿眼药水。”

 

“旧的这么快就用完了?”

 

“是啊,这两天觉得自己都快瞎了,”方士谦扒拉着车载抽屉,“所以说现在为什么鼓励PDS回归社会,再这样下去大家都得集体过劳死了。”

 

王杰希看了他一会儿,“你今天心情挺好?”

 

他这句话像触动了什么禁令,方士谦的动作顿了一拍。“不好,”他硬邦邦地说,“看见你就来气。”

 

他一把抓起眼药水,呲牙咧嘴地滴了一通,闭上眼睛稍微缓了一会儿,再睁开的时候就目不斜视地发动车子,像是跟什么东西赛跑一样,眼角有一小滴药水顺着脸侧滑下来也懒得抬手擦。

 

 

 

 

 

 

 

 

方士谦手机设定的闹铃响了起来,王杰希从沙发上起身,拿起来却没关掉,握着手机喊他:“士谦,你定的打药时间到了。”

 

“嗯,关了吧!”方士谦的声音从水流声里传出来,听动静已经开始麻利地按医学生的标准洗手,出来后调试着注射器,嘟嘟囔囔地抱怨:“怎么听着跟你要给我打药似的。好了,理理头发,颈7露出来。”

 

王杰希解开衣领,露出脊椎顶端的黑色空洞。他感觉到方士谦在用酒精棉在洞口周围消毒,针头对准洞口,平稳地推进神经活化药物。他闭上眼睛忍住一阵战栗,身体和大脑像灌进芥末,疼痛的清醒蔓延着打通着神志和终端的细胞之间的的通路。

 

推进神经活化药物后需要他适应一段时间,王杰希再一次睁开眼睛,看到方士谦在他对面放下枪,拿起笔和记事本。“说出你的姓名,死亡年龄和你所在的地方。”

 

“王杰希,28岁,xx街xxx号,和监护人同居的公寓。”

 

“你现在是否有不适状况?”

 

“正常范围内的目眩感,除此之外没有。”

 

“神经活化药物效果较往常是否减退?”

 

“和往常相同。”

 

“在注射时是否有闪回现象?”

 

“轻微闪回,持续大概4秒左右。”

 

“你在最近三天是否经历了严重的闪回现象?”

 

“睡眠时有片段闪回。”

 

“是否因此无法分辨未治疗阶段和现实?”

 

“否。”

 

“你对自身清醒状态的评估,1为初次注射,10为生前,从1到10。”

 

“8。”

 

“最近是否出现记忆缺漏?”

 

“没有新的缺漏。”

 

方士谦停顿了一下。

 

“根据以往登记的记录,缺漏的死亡前一周的记忆恢复情况如何?”

 

“前五到七天根据工作日志已经恢复,最近一周没有再次遗漏的现象。剩下的仍然没有实感。”

 

方士谦在纸上飞快地记了最后几句,拿起一边的摄像机:“监护人自行查诊结束。”他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总算完了……我吃点水果就睡了,你今天晚上也早点休息。”

 

王杰希也从沙发上起身:“你明天还去社区医院坐诊?”

 

“嗯。”方士谦说,“周日就不去了。你没安排吧?”

 

王杰希失笑:“我能有什么安排。去哪儿?”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方士谦拿起果盘,“今天晚上想一起睡就过来。”

 

他端着果盘,一手夹着kindle走回卧室,王杰希看了他的背影半晌,转身回到自己的客卧。

 

 

 

 

 

 

回归中心的墙壁不是冷而暗的。它涂成友好的米黄色,与世无争,争取不刺激任何人闪回任何回忆,但王杰希觉得这有点多此一举。对于被允许来到这里的人来说,这可能像咖啡奶油上挽花的旋,可有可无,有时不加更好。下面并不是像咖啡一样美好的东西。

 

但这多少让等待的程序变得温和起来,他又有点开始理解这面墙壁的用意。时钟是简约的风格,发出安稳的声响,这里像一个有点荒凉的等候室,里面装着的等候比他之前经历的那些实在好多了。王杰希试图调整自己的状态,让自己平静地看着分针静静旋转。他基本做到了。

 

门打开了。“4016号,王杰希。患者家属到了。”

 

 

他走了出去。方士谦陪着他的父母在明亮整洁的会面室等着他。

 

 

 

 

他们中间隔着一道强化玻璃。方士谦伸出手去触碰它。

 

“这就是最后一道门了。”王杰希听到他喃喃说。

 

检测和行政人员来到他的房间做最后的例行检查。王杰希坐在房间正中的椅子上,知道方士谦和自己的父母都在看着他。他努力不去深思那目光中复杂沉重的情感,镇静地回答问题。

 

门打开了。方士谦一手抱着自己的外套,一手递给他一部手机。这部手机终端和他佩戴的手环是相连的。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在一边看着王杰希的父母和久别重逢的儿子再会,王杰希不知道他的表情代表着什么。他替母亲擦去眼泪,感觉到自己的手是冰凉的。

 

回去的路上,方士谦开车,一路上也并不多话。王杰希在聊天间隙瞥了他一眼,他的牙关是咬紧着的。

 

 

 

 

 

方士谦一开始对待他的态度让王杰希觉得无奈。

 

他并没有排斥他。出于医生的职业道德,他对他很负责,甚至对待他没有涂抹的样子都是耐心而细致的。除此之外,应该缺失了其他的一些东西,可王杰希说不上来。填补空缺的东西像是小时候同学来家玩耍把酱醋芥末可乐啤酒混在一起的惩罚饮料。他只是沉默多过于往日,甚至没有和他拌一句嘴。他猜想方士谦这时的感情过于复杂,以至于一向纯粹个性也拗不过这种泥泞,他知道方士谦偶尔会凝视自己,但更多时候会避开目光,看向远方。

 

他觉得他们的关系仿佛也要陷入一片泥泞的时候,方士谦开口了。

 

 

“你搬回来吧。”他说。

 

 

他从父母的房子第一次回到他和方士谦的公寓,没过半小时就开始头疼。这很难避免,因为遇难当天他就是从这间屋子里离开,当时的情景攫住了他,折磨人的主要是中间夹隔着的混乱肮脏记忆,在两片面包中间急剧地坍缩成密度极大的黑色腌渍物。他似乎有一段时间失去意识,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穿着方士谦的睡衣。

 

方士谦坐在他的旁边,看到他醒了,下意识伸手摸他的脸,王杰希感觉到他在触碰自己皮肤的时候不自觉地抖了一下。他沉默地摩挲着他的颧骨,王杰希等待着他的话。

 

“我把你的衣服都扔了,”过了一会儿,方士谦轻轻说,“先穿我的吧。”

 

王杰希点点头。他们身材相仿,这不是问题。

 

他看着方士谦走出房间拿注射器的背影,却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

 

 

 

 

王杰希跟着方士谦来到社区的医院,在疫情爆发前,他几乎从未来过这里。疫后的一切和之前都改变了很多,很多地方减掉了许多冷冰冰的仪式化气息,开始仿照北欧室内的气氛试图布置得亲切宜居。这里的气氛也是静静的,也许是因为剩下的人并不多了。沙发和座椅上零零散散坐着些人,看起来明显不适的人不太多,也许因为很多是到这里复查的pds,王杰希想。他看到方士谦礼貌地向主管问好,护士小姐出来领他到诊间,看到王杰希时愣了一下:“这位是……如果是pds的话,请到座椅那边等候——”

 

“不用了,”方士谦伸手拦住她,对她笑笑:“他是我爱人。”

 

护士惊讶不已,主管恍然大悟。方士谦转过身说:“你到那边的圆桌边坐着等我。”他指的是等候区的一张白色桌子,上面被擦拭得很干净,摆了一瓶花,里面的粉色月季有点蔫了。

 

王杰希点点头。护士小姐偷偷地打量着他,他转头对她笑笑。月季有五枝,曾经被人精心地安插在瓶子里,现在它们边缘开始皱褶,失去水分,于是像烧枯一样干涸。王杰希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决定起身去买一束新的。花店在两条街外,最近刚刚重新开张。

 

等他捧着一束满天星回来时,圆桌旁来了新的人。是一对母女,小孩子约莫十一二岁,马尾辫用小猴子的头绳扎起来。她在椅子上轻快地晃着腿,被妈妈轻轻拍了一下,抬起头看到王杰希,跳下来甜甜地喊了一句:“叔叔好。”

 

语气是甜美的,声音却干硬得利害。这个时候王杰希才发现她喉口的伤疤。

 

 

 

 

 

 

“……回来大概有半年多了。”尽管王杰希并没有提问,比他稍微年长的女性仍然在聊天时轻轻地说。王杰希给她们倒了两杯水,小姑娘用手捧着纸杯,把脸贴在杯侧,“热乎乎的!”她高兴地说。母亲疼爱地摸了摸她的头。

 

“她适应得很好。医生告诉我们像她这个年龄的孩子,能回来的非常少。要么是因为没有反抗能力,身体太过于……要么就是无法承受闪回的痛苦,在中途崩溃了。她一直很懂事、”母亲说到这里停了停,王杰希感觉出她哽咽了,“当时就是为了拉摔倒的朋友,才没能逃走的。那个孩子也……”

 

王杰希从桌子上拿起纸巾盒,抽了几张地给她。女性接过来,轻轻擤擤鼻子,接着说:“小真后来对我说,‘妈妈,当时想的就是你们会伤心,所以我一定要回来’。医生说,她很坚强,小时候生病打针都是咬着嘴唇笑着忍过去,比一般的孩子要坚强得多,是这种意念支撑着她挺过来了也说不定……”

 

她说不下去了。王杰希轻轻摸了摸女孩的头,“小真,你现在痛吗?”

 

小女孩愣了一下,摸了摸喉咙上的伤疤,苹果肌笑得圆圆的,摇摇头:“不痛!”

 

“不痛就好。”王杰希说,“你一定会越来越好的,和妈妈一起。”

 

嗯!女孩点点头。她手里仍然捧着那杯水,

 

母亲的眼睛眨了眨,又埋在纸巾后面。王杰希温柔地拍拍她的肩膀。

 

 

 

小真是接下来的第九号,八号已经从诊室里出来了。王杰希看到方士谦坐诊的那间屋子的门打开,方士谦送走病人,看到女孩欢欢喜喜地一蹦一跳直奔他过来,蹲下身来微笑着伸出双臂给了小女孩一个很大的拥抱。他牵着小女孩的手重新坐回诊室,临关门前对上王杰希的眼睛,那位妈妈似乎在说什么,方士谦一边听着,一边朝他露出一个微笑。

 

王杰希愣了一下。他已经很久没有从方士谦脸上看到类似的表情。自从他回来以后,他就一直像是在和什么生气。也许是因为见到小女孩让他心情不错,王杰希想。

 

 

 

 

“我刚才差点给你点了一份饭。”

 

方士谦抱着外卖盒子坐下。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因为觉得自己糊涂,有点沮丧和气鼓鼓的,王杰希觉得很可爱。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了,他发现自己暗地里松了一口气。方士谦今天吃宫保鸡丁,味道从盒子里冒出来,王杰希现在仅仅能从物理意义上辨识那是一种气味,但和之前已经完全不同了。嗅觉曾经被讨论过需不需要有意从PDS患者的感官系统中移除。它太容易激发那些不好的回忆了,不管是铁锈味还是其他的什么。相关的议题曾经一度让PDS回归社会的计划停滞,直到一种成熟的鉴量精神稳定性的评估系统出台才有所进展。王杰希在这段时间无事可做,只好摆弄重新插上满天星的花瓶。他发现有一株纸条明显多余了。

 

“你在找什么?”

 

“剪子。我想把花修剪一下。”

 

方士谦想了想,指了指咨询台:“在里面的抽屉里,让小赵帮你拿吧。”

 

“没事,我自己来。”

 

 

他拿着剪刀回来,发现花瓶周围有一些花和叶的碎末,方士谦视线移到一边装没看到。这个花草杀手。方士谦总是在侍弄花草方面不得要领,或许和先天的怪力有关,王杰希生前(他觉得自己这么想有点奇怪)也一般不会让他负责修剪阳台上的盆栽。他不记得了,可能是太过于习惯,以至于没有注意阳台上那些花草现在的情况。也许那说明他把他们照料得像以前一样好。回去再看一下吧,王杰希拿过花瓶,细心地把满天星修剪成整齐美观的形状。

 

“为什么选了这个?”

 

“满天星吗?”

 

“嗯。”

 

“因为不容易谢,而且颜色是米色的,很清淡。”王杰希看了看自己的作品,把花瓶推回去放好,收拾着叶子:“看起来很温柔。对吧?”

 

是啊,方士谦喃喃说。

 

 

 

 

下午的病人不多,大约三点就几乎没有人了,护士小赵说基本每次都是这样,不过方主任还是一般会坐到五点多再走。她偷偷打量王杰希很久了,他有点看不下去,于是主动和她聊起了天。小赵工作两三年了,疫情爆发的时候刚刚开始在医院实习。运气很好,当时传染病科的主任在班,很迅速地做了最简单有效的隔离工作。她们那一届的学生意外地死伤并不惨重,分配时也就更自由些。社区医院也不是最安全的地方,甚至相比设备更健全的中心医院还有一些不足,但是小赵很喜欢这里的工作环境。就像是在美剧里看到的,她笑着说,宁静,因为战后重建计划而设备齐全,温馨而有条理的校医院。很像一个家,或者家的宝盖头上面的那一点,她比划着说。

 

王杰希被她的比喻逗笑了。“说起来,”小赵眨着眼睛,“您和方主任恋爱多久啦?”

 

她终于还是没忍住提问了,是年轻女孩会好奇的问题,王杰希发现她的表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小的兴奋,这样生动的神态在当下无论谁见了都会开心,王杰希也忍不住笑起来:“大概八九年吧。我们十多年前就在学校认识了,现在想想时间过得真快。”

 

这么久啊,小赵小声地感叹,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可能都没有经历过超过三年的恋爱,何况中间还经历了两年多的疫情。但这种情况反而也容易产生奇遇,王杰希问她现在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小姑娘红着耳朵点点头。

 

“是在医院的那段时间认识的。他人很好。为了保护我还差点遇到危险。”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了下来,透着一些愧疚,王杰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那么,您是因为什么原因……?”小赵有些怯怯地问。其实这个问题不应该提,即便获准出院的PDS都经历了相当严格的抗压测试,但理论上这依然可能会引起当事人的闪回障碍,可能是王杰希表现得比常人还要温和让她临时忘记了这一点,连忙捂住了嘴不停道歉,王杰希摆摆手示意没有关系,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放弃了。

 

“我想不起来了,失去了那几天的记忆……本来这种情况是不允许出院的,但他们说我当时的情况是‘主观理性的选择’,所以破例通过了。”王杰希说,“简单来说,就是我是为了救人牺牲的,这种情况在比例上来讲会更少经历闪回障碍的折磨。”

 

女孩咬紧嘴唇看着他,半晌点了点头。王杰希看她欲言又止地想说些什么,最终又缩了回去,整理着手里的文件,开始把它们归纳进一个个文件夹。气氛一时有些尴尬,王杰希打算拿出手机看新闻,忽然听见女孩子声音小小地说:“其实方主任他……应该一直都很想您。”

 

王杰希抬起了头。小赵有点慌乱地抱紧文件夹,紧紧张张地辩解:“我是没有什么立场对、对主任和您的感情说什么,但是主任他第一次过来的时候看上去就……很难过。”她轻轻地说,“他没有表现得很难过,但是感觉他就是很难过——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但这是真的。他那段时间非常非常拼命的工作,像是要把什么东西甩在身后一样,我觉得好奇怪,问了院长才知道……”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主任有时候会讲到您的事。他一开始说的时候好像有点生气,但是到最后总是会笑起来,眼睛里的光,我不骗您,就像电视剧里那样,”小赵说到这里不好意思地傻傻笑笑,“对不起,我小说看太多啦。但是觉得,就好像是说到什么怀念的,很重要的,一想到就会开心,一想到又会难过的事情。就是那种……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小姑娘的脸越说越红,最后小声说:“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他和您一定是感情非常好的一对。”

 

“虽然有一点奇怪,方医生看起来好像没那么开心,但和之前相比,我觉得他没有那么难过了。”她低着头,紧了紧手中的文件夹,然后抬起头冲王杰希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总而言之,您能回来真的是太好了。”

 

明明是温暖的话,王杰希的心里忽然一酸。究竟是为了谁,他也不是很确定。

 

但也许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他一定欠了方士谦很多个对不起。

 

 

 

五点多,方士谦从诊室出来,看到小赵和王杰希还在聊天,他咳嗽了一声,两人停下来,看着方士谦的眼神一瞬间竟然有一种相似的慈爱之情,方士谦被看得起了一后背鸡皮疙瘩。“结束了,辛苦啦,放学回家吧,”他拿笔敲敲小赵的脑袋,“聊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

 

小赵捂着脑袋委屈地摇摇头。王杰希向他的方向微微倾过来。他感觉王杰希似乎想要在这里做什么,但最后又什么都没有做。

 

他只是对自己浅浅地笑笑。

 

“辛苦了。我们回家吧。”

 

 

 

 

 

 

 

 

王杰希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经隐隐亮了。他坐起身子,凝视着窗外紫蓝色的天空,决定先去动身洗漱。等到他涂抹好遮瑕膏回来时,天脚已经浮出鱼肚白色,王杰希就这样等待着太阳升起。他有种错觉,好像自己依旧是某种怪异的生物,被最后的理智碾压,安静地躺在鹰的脚下,等待朝日也等待丧钟。就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听到房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他打开反锁的门。方士谦待在门口停了两秒,好像在凝视着刚刚发出声音的门锁,眨了眨眼睛,然后径直走进他的房间,倒在他的床上。王杰希想开口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突然蒸发,于是只是挨在方士谦身边坐下。

 

他没有料到方士谦突然起身抱住他,然后把他重新扑倒回在床上,手臂收紧,鼻子贴着他冰冷的脊背。王杰希抚上他的手背。时钟在寂静中哒哒做响。只过了一会儿,王杰希感觉到方士谦嘴唇贴上他后颈,叹息一样吐气,属于人类的热烫气息滚过皮肤,王杰希动了动,却被抱得更紧了。

 

“别动。”他听到方士谦在他耳边说,“让我抱一会儿。”

 

王杰希于是给他抱着。方士谦亲了一阵子他的后颈,好像还没有满足,撑起身子吻住他的嘴唇。单纯的肌肤相贴结束后,方士谦手指划着他的颌线,眸色深沉,又叹道:“你怎么就不懂呢……”

 

王杰希有点无语,抚上他睡衣的纽扣,“你不说,我怎么会懂。”

 

方士谦被他噎得无话可说,又自己苦笑起来:“这确实不是说不说的事。”他使劲捏了一下王杰希的脸,“至少对你来说是这样。”

 

他们在未明的夜色里互相对视,王杰希竟然产生了自己的心脏仍然在跳动的错觉,他没有放过这个机会,按住方士谦的后脑开始和他接吻。方士谦乖顺接下,温热舌尖划过他冰凉的齿列和口腔,却吻得更用力。即便没有了生的知觉和呼吸,王杰希依然被他吻得有些恍惚。自他回来之后,方士谦不是没吻过他,但那些吻里总是带着一些不明不白的置气,王杰希对他的困惑和愤懑一知半解,也隔着一层心结没有解开。今天的亲密接触开始得莫名其妙,不过也不是坏事。他能够感觉到方士谦和他亲得有些燥热,手下意识摸上他的睡裤,但又触电般松开。方士谦却紧紧握住他的手。被两重炙热烙着,王杰希觉得自己的皮肤也逐渐升起热度,PDS仍然维持着生前的一部分机能,虽然来得慢了一点,但他也逐渐来了感觉。结束之后,方士谦脸埋在他肩窝。王杰希听到他闷闷地说:“我做噩梦了。”

 

“什么梦?”

 

方士谦起来咬了一口他的下巴:“不告诉你。”他整理好衣服,拍拍他的手:“我去做饭,你自己打营养针,一会儿过来陪我坐一下。”

 

 

 

早餐是简单的三明治,方士谦泡了祁红,给他和自己面前都放了一杯。王杰希端起茶杯嗅了嗅:“两年前老邓送的茶?现在还没喝完?”

嗯,方士谦划着手机看新闻,答得漫不经心,“我平时想起来了才会冲一杯,他送的那些都快能熬汤了,我一个人当然喝不完。”

 

王杰希低头看着茶杯,嘴贴近杯口,浅浅啄了一下水面,方士谦听到动静抬头,吓得要死:“干嘛!倒了不是给你喝的。”

 

“喝一小口,没事。”王杰希放下杯子,“那倒了是给我做什么的?”

“让你捂捂手心,不行吗。”

 

王杰希被他的小声嘀咕逗笑了,条件反射地又举起茶杯,察觉到不对又放下,“我们今天去哪儿?”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怎么,到现在还是秘密?”

 

“嗯。”

 

好吧。王杰希点点头,那我就等着。

 

他注意到方士谦买了花。

 

 

 

方士谦开车出小区门的时候遇到有人抢道,赶紧拉了刹车,王杰希看着他忍着脏话的样子失笑:“想骂就骂出来嘛。人这么少了都抢道,不知道是在赶什么。”

 

赶着去投胎!受到鼓励,方士谦愤愤不平地说。现在是上午九点,方士谦说他们开车赶到那里大概九点半多,那边是十点开始。他开了音乐,是他之前喜欢的日本摇滚乐团的歌,没想到他现在还是很喜欢。王杰希闭上眼睛,随着温而热烈的节拍轻轻敲着膝盖。大约七八首歌之后,方士谦把车停在一座写字楼下。“就是这里了。”

 

 

抱着方士谦早上买的一束天堂鸟,他们坐电梯上楼。这里大部分公司都不再开了,方士谦说,包括我们要去的地方。但是那里的老板保留下了原来的会议室,现在这里经常举办一些帮助中心的活动。他原本是负担不起继续租用场地的金额的,不过这里也不是黄金地段,只被象征性地收取了一些费用。毕竟世道如此,任何铜墙铁壁也因此变得柔软下来。

 

会议室的门是虚掩着的,已经有人等在那里了。王杰希环顾屋子,能够很明显地看出这里曾经有过使用的痕迹,投影仪和白幕虽然落了尘土,但并未被拆除,许多把椅子在房间中央零散地围成一圈,不远处有一张白色桌子,上面摆了一个空的花瓶。王杰希注意到坐在这里的人身边都带了花束,却还没有人把它们插进瓶子里。落座时,他向身边一位穿灰色裙子的女性点头致意,对方推了推眼镜回礼,似乎没有发现他是一名PDS。

 

“请问你是……?”

 

“是那边那位,”王杰希大概指了一下方士谦的方向,“的……”王杰希迟疑了一下,“爱人。”

 

啊,灰衣服的女士恍然大悟,是方先生的……我明白了。“您准备了诗吗?”

 

“嗯,没有。”

 

哎呀,她站起身环顾四周,“那您得拿个白颜色的椅子过来,看,那边摆了一些。这样我们就知道谁准备了谁没准备啦,今天过来的家属应该还是有几个的。”

 

王杰希点头。灰衣女士微笑着看着他的眼睛:“我很高兴您能回来。”

 

 

这让他有点惊讶。他注意到对方膝上摊开的书是一本诗集。

 

 

 

 

十点钟,三两站着闲聊的人也纷纷落座,方士谦拿起之前放在他身边座位上的花,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叠写了字的纸,王杰希想凑过去看,被他挡住了。

 

“这里是诗社?”看也看不到了,王杰希索性问了出来。方士谦挑起眉毛:“你怎么知道的?”

 

“胡乱猜的,有人拿了诗集。我记得你之前说这里是一个帮助中心。”

 

“国外概念的那种帮助中心。翻译得土一点,手拉手活动嘛。”

 

一位年长的男士站起身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他简单说了些寒暄的话,“那么,今天就从我右手边按顺时针开始吧。我先来,可以吗?”

 

他先朗读了自己的诗,接下来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士。他站起来,向大家略微点点头。

 

 

“可能还是有一些第一次来的人,所以我简单介绍一下自己。我叫林镇远,目前在国企上班,是原来的饭碗,只能说运气实在很好。但在这场灾难中,我失去了我的父母,许多要好的朋友和同事,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抚养的女儿活了下来。和平之后,我尝试找到我的前妻,但她也已经不在了。但是上个月,她的一位朋友找到我,送给我一个盒子,说是她留给敏敏的。”

 

他翻开本子。

 

“这首诗献给我的女儿和她,也分享给大家。”

 

 

 

 

青草,在千丈深的地底,


扎根于空荡荡的眼眶。


干涸的泪水滋润着春日的朝阳,


生命转换成另一段时光。


是谁死去?谁又躺在草上。


在同一地点安睡。


让我再晒一晒这阳光。

 


珍珠,在一寸小的盒子,


闪耀着温热热的光芒。


往昔的美丽寄托在少女的脖颈,


它将会一直不改模样。


是谁生往?谁又清扫尘土


在不同地点思念对方

 


 

太阳普照时 我仍爱你


和地下的月亮一样

 

 

 

“我没有找到我的前妻,但找到了一位母亲留给女儿的信和项链。”他走到白色桌子前面,将花插进瓶子里,调整好它们的位置。“是香水百合。她们都喜欢百合花。”

 

 

一位头发花白的年长女士站起来朗读了爱伦·坡的《安娜贝尔·李》:

 

只要月亮发光,我就能


梦见我美丽的安娜贝尔·丽;


就算繁星不再升起,她明亮的眼睛


也依然和我在一起;


就这样,在整个的夜晚,我躺在


我亲爱的,亲爱的,一生的新娘身边,


在那疯狂咆哮的大海旁,


在她安宁睡着的坟墓里

 

老人可能做过教师,朗读的声音洪亮也温请铿锵,她没有讲自己的故事,也许是因为是老常客了,只是微笑着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将一枝修建漂亮的茉莉插在瓶子里。

 

 

 

再接下来是一个看起来刚毕业没多久的大男孩。

 

 

蜂蜜 凤梨 还有白砂糖


芒果 白桃 还有樱桃酱


你最喜欢的西瓜也要加上


这是水果捞的做法


今天 明天 下一个夏天


都做给你吃!

 

 

“加星号。”他合上本子,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们大三的时候她写给我的,有一天给我准备了惊喜,这首诗就用便利贴贴在杯子上。不过我都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首诗……但我现在做水果捞都会按这个食谱做,”男孩摸了摸头发,“不过其实不是很好吃,唉,当时没敢告诉她。”

 

大家都笑起来,男孩也呵呵笑,眼睛亮晶晶的。等笑声都静下来,他拿起准备好的栀子花。

 

“下一个夏天。”他说。

 

 

 

 

 

他身边的女孩听得出神,反应过来连忙慌乱地翻着本子,周围发出友善的笑声,男孩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不要紧张。翻页声停下来,女孩站起来,清了清嗓子。

 

“大家好,我叫秦准,是……第二次来这里,和上次隔了挺久的,大家应该不记得我了。”她有点羞赧地笑着说,举起手里牛皮封皮的厚重本子,“这是我和男朋友谈恋爱的时候写的,我们都是中文系的,对诗比较感兴趣,”她环顾周围,试探着开口,“嗯,那么……我就开始了。”

 

 

 

我曾踏过绿茵 去寻找不在的彼方


我正穿过行云 去捉住虚幻的镜像


我未成功 但你执着


我因此打磨胸腔 再度前往

 


他们说 我重新定义了死亡


而死亡只是死亡。


只是人们从未停止想象


卑劣 是爱意 卑劣也是爱意


 正如我无法否认我正在怀想


如果你仍然在我身旁


如果你在我身旁

 

 

 

“我觉得挑太沉重的诗不太好,所以就选了这首。我们都是DND,龙与地下城的爱好者,这是上大学的时候胡乱写着玩的,主题是他很喜欢的亡灵术士延伸出来的故事。”秦准合上本子,在胸前紧紧抱着,“我很幸运,妈妈和他都活下来了,但是我的爸爸……”她停顿了一下,“嗯,总之,我翻到这首诗的时候,一下子就想起来了。我拿给妈妈读,她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下来。”

 

“爸爸不可能回来了。”秦准低下头。“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期待什么,我想这种心情应该确实是很卑劣的,但是……我想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

 

“我和妈妈,只是很想他。”

 

掌声响起来。她眼睛红红的,朝大家鞠了一躬,转身在座位上放着的花束抽了一朵石斛兰,小跑着到那张白色桌子上,把那支花插在已经有许多漂亮花朵的花瓶里面。

 

 

 

王杰希也跟着鼓掌,却感觉到方士谦有点不对。他一向不会隐藏表情,这时眉头锁得很紧,手也紧紧在腿侧握着。王杰希想要安抚一下他,但直觉告诉他恐怕他不能。于是他也只是收好心继续听着。

 

也许和那女孩说的“期待”的东西有关,他想。

 

 

 

接下来陆陆续续有人站起来分享,有人读自己的诗,读爱人的诗,也有的只是读诗集,说明他们为什么喜欢这首。他们温和地分享诗歌和彼此的感受,既不过于悲伤,那些爱人回来的也并不会多表雀跃。王杰希注意到,他们反而选择了更加深沉而复杂的主题,而听着那些诗的方士谦手一直握得很紧。花瓶不是很大,不一会儿就林林总总插满了各色的花,在冷光灯照射下,竟然恍惚间流露一点天堂花园的感觉。

 

 

 

……象他的心一样,默默无怨地安息;

因为他死了,已去到一切美好事物所在的地方 ①

 

 

王杰希身边的灰衣女士朗读了雪莱的诗,手静静放在胸口,然后说:“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来到这里了。”

 

大家抬头看着她。

 

“我和姐姐决定去外省。工作和房子已经找好了,以后我们姐妹俩一起过,在其他地方……感觉能好受点儿。”她垂下眼睛,“小刚的实验失败了,我们周一去火化了他的遗骨。我……只希望他来生再一个好的时代,还能做我的孩子。这不是走不走得出去的问题。我们一辈子都走不出去。到现在,我看到他上过的学校的时候还是会……”

 

她有些说不下去了,拿下眼镜擦了擦眼睛,向大家道歉:说了这么扫兴的话题,真的很不好意思。会长叹息道:“你要早点说,我们可以给你准备一个欢送会。”

 

灰衣的女士摇摇头。她重新戴上眼镜,仰头挺胸,深呼吸一口气:”很谢谢大家在这段时间互相照顾着,我……走之前也有句话想说。”

 

“刚才小秦说了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期待——我没有责怪的意思,小秦,请不要误会。我觉得期待是没有错的。期待他们能够回来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没有错,不管在这种情况下有多不道德。但是,我想我们都可以意识到一点,那就是它不代表对生命的轻慢。”她轻轻说,“那么,对生命的不轻慢,到底是让他生,还是让他就那样死?这几乎是一个哲学问题了。不管怎么样,我只希望各位都能和家人一起好好的。”

 

她小心地拿出一株修剪下来的紫阳花,解释道:“我儿子原来很喜欢这种花,所以我希望最后能把这种花放在这里。”她理了理层层缀着的美丽花朵,“真的很漂亮。”

 

接下来就是方士谦的顺序了。他看着他拍拍裤子,紧张地站起来,像个突然被老师叫起来点名的中学生,有点忍俊不禁。方士谦瞪他一眼,接着说明起自己的情况,王杰希跟着站起来,朝大家微微鞠躬。他已经习惯了别人在知道他身份后的眼神,只是这里的眼神似乎格外炙烈和复杂,让他有点坐立难安。方士谦按着他的肩膀捏了一下,示意他不要紧张,坐下来。

 

 

然后他开始念他的诗。

 

 

 

 

 

 

那朵天堂鸟插在花瓶里,大头大脑的很显眼,有一个小女孩忍不住走过去把它调整了一下。会长单膝蹲在地上拿相机仔细拍摄今天的花瓶,方士谦握住王杰希的手:“走吧。在合影之前溜。”

 

“你……”

 

我竭力想从你那儿获得宁静,就像守财奴守着财产的心理;忽而认为最好与你单独相伴,忽而又想携你招摇过市更妙!”② 方士谦搡着他,“快走,我现在正在反复无常,说不定一会儿把你推到C位给你拍十张,你怕不怕。”

 

“好吧,下一个地方要这么赶吗?”

 

“他只给我们开到下午两点。”

 

 

 

 

车开往市区以外。王杰希的头越发疼痛,总觉得路线非常熟悉,方士谦看了他一眼:“还是想不起来吗?”

 

“嗯……是去原来研究所的路?”

 

“想起来了?”

 

“没有,猜的。”

 

方士谦于是沉默不说话。他开着调频,里面徐徐播报一些天气杂闻,王杰希听着,觉得和难前变化很大。人口一日锐减成中数,加上灾后重建的人本思想,连平时诸多家常矛盾都少了不少。但有一种新的矛盾反而产生了。王杰希听着广播,一边皱眉:“这是纽约今年的第几次煲动了?”

 

“不知道,七?八?”方士谦叹息,“毕竟他们那边的pds回归推行得久了,之前有段时期审查又太宽松,很难避免。毕竟……”他下意识抬了抬方向盘上的手指,“我们已经是不同的了。”

 

“也对。”

 

车厢内安静了一会儿。方士谦突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我相信你。”

 

“嗯?”

 

“没什么,说了句废话。”他咳嗽两声,“还有五分钟就到了。”

 

 

 

 

 

旧址已经荒废,被警方围起成为禁区,方士谦托了关系拜托相关管理人员今天开一下,当然只说是为了实验目的,实际目的是为了什么王杰希也不太清楚,他只觉得自己现在要头痛痛死了。方士谦一看情况不好,打着哈哈先扶王杰希进去随便找个地方坐下。

 

“需要打针吗?”他紧张地往包里摸。

 

不用,还好,王杰希喘息着说,他眼前的光几乎炸成一片,片刻闪回的零碎记忆在头脑里来回乱撞,他想起康复中心教授的镇静法,按了几个穴位一会儿,总算是缓过劲来。他慢慢看清了眼前的景象,“是……原来老邓的办公室?”

 

这里几乎是一座完整的废墟了,方士谦说。王杰希看得出来,除了重要仪器之外的杂物都被随意丢弃,桌椅落尘结网,不少沾在了他的大衣上。“这里沦陷得太早了,除了消毒人员进来过以外没人愿意过来清理,所以就成了现在这样。”

 

王杰希揉了揉太阳穴,扶着方士谦的手臂站起身,“那就在这里转转吧。”

 

 

 

研究所地上的杂物很多,虽然被之前的消毒人员清理过一遍,但在这之后匆乱的转移和整理重新把这里变得狼狈不堪。依然能看到被暴力蹂躏过的痕迹:撞歪的门框,玻璃上的抓痕,歪倒在一处的柜子,清理成一堆的玻璃碎片。王杰希和方士谦牵着手沿着非常熟悉的走廊上向研究所中心走去,一路上方士谦一直打亮着驱逐灯。“虽然进行了生物防毒,但是保不准从哪里钻出个苍蝇耗子,我可就完蛋了。”

 

“没关系,我给你打掩护。”

 

王杰希感觉到方士谦握着他的手一僵。“别说这种话。”

 

他明显不爱听。王杰希也就没再继续,静静地跟在灯光的后面。

 

寂静中,方士谦的声音忽然又响起来:“你记起什么了吗?”

 

王杰希又下意识地按上太阳穴:“都是片段……我看不太清。我们是要到实验厅去吗?”

 

不是,是这里。方士谦的脚步在楼梯间的位置停下。

 

他转过身。

 

 

 

“三年前,你就死在这里。”

 

 

 

 

 *

 

王杰希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枕在方士谦的膝上。他揉着头发坐起来:“我晕了多长时间?”

 

“不多,一刻钟。”方士谦叹气,“我给你打了临时镇定剂,现在好点了吗?”

 

嗯,王杰希说。好多了。

 

方士谦没说话。半晌他问:“想起来了吗?”

 

王杰希轻轻点头。

 

 

由于是实验室通往逃生通道的通路,楼梯间有一道防护措施,用强化玻璃防挡,内外设有密码锁。现在隔离门已经整体拆除,只留下空空的电子锁。方士谦拆开面板,蹲下身拿出一些工具倒腾,嘴里叼着螺丝刀问他:“都想起来什么了?”

 

“我记得……”王杰希摸着门框,“A3号隔离间的实验体突然失控,攻击了在场的研究员并开启密码锁逃逸,引发了馆内的一系列混乱,由于B级研究员肖兴和陈思霖的失误,事故波及到馆内的其他人员,最终引发了共计37名人员的感染。”

 

“这不是在背我的工作日志吧。”

 

“是,我在整理思路。”王杰希仰头看着顶端的拆除痕迹,“我记得……我把自己锁在了里面。”

 

 

 

 

 

“……你疯了,王杰希,你一定是疯了。给你三秒钟时间,快给老子滚出来。”

 

“王老师不要,不要再输了!”

 

“我们能够想办法堵上这道门的!”

 

不行。这是最后一道门了。

 

“我现在正在组织大家撤离!只要再多一点时间就可以!”

 

“不行,王老师——”

 

你们快走。

 

“这个他妈的锁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到现在也没有反应!”

 

“王杰希你先出来,我求你了,你先出来我们再想办法——”

 

这是最好的办法。

 

“妈的!他把门彻底锁死了!第三道钢门要落下来了!”

 

“王杰希!王杰希!”

 

没关系的。

 

“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这段时间一直没休息好脑子坏掉了?”

 

我有办法。没关系的。

 

“你放屁!”

 

如果一定有谁要牺牲,我来不是也可以吗?

 

“不可以!一个都不能少!不可以!”

你忘了我们是做什么的。

 

“我——不对,你难道要——”

 

我不想死得太难看,这个方法确实很邪魔外道,但也许比最坏的结果要好。

 

“你什么意思。你别告诉我你要——”

 

做了之后我会找个房间躲起来的。之后就拜托你们了。

 

”王杰希!!!“

 

再见,士谦。

 

 

如果能够再见的话。

 

 

 

王杰希靠着墙壁,闭上眼睛。“我真是……疯了。我好像知道我当时脑子里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说出来。”

 

他抚上自己的额头。“我睡眠时间太少,加上研究实验耗费太多心血,我在某一个时刻,觉得自己变成实验体也没什么关系。”

 

方士谦的动作停了下来。

 

“继续说。没关系是指什么?”

 

“如果我变成那样,说不定可以通过我收集到更多的数据;如果我变成那样,你们的实验如果有进展,我也可以回来。”

 

“真是实用主义思维啊!”

 

“对不起。”


“然后你做了什么?”

 

王杰希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

 

“我用带着实验体体液的玻璃残渣划破了自己的左手静脉。”

 

 

他看到方士谦的背影微微颤抖着,每一个动作似乎都带着怒气。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结束了所有工作,站起来,输入密码,按下按钮。

原来的锁孔传出轻微的咔哒声响,灯亮了。

 

 

“我只是联通了面板的线路,加了电池。我当时回来的时候检查了一下,电池没有被烧毁。

 

 

”王杰希,你看,”他平静地说,“外锁只是暂时短路而已。它根本就没有坏。”

 

 

 

 

 

 

他们用的时间比约定的要长,出来的时候被管理人员给了一通脸色。方士谦目送着对方走远,背对着王杰希。

 

“你不知道我听到那句话都快气疯了。”他说。

 

“我知道。”

 

“你什么都知道。”

 

“我现在……”也知道你为什么扔掉我的衣服了。王杰希手轻轻搭上方士谦的肩,他没有回避。

 

“我是真的当你死了。”

 

“嗯。”

 

方士谦突然转过身,扳住王杰希的脸,和他额头抵着额头。他的眼睛已经红了。

 

“然后在你回来的时候,告诉你,你做的是错的。你绝对不可以再对我这么做一遍。”

 

他的眼角发红,目光却硬得像头求婚的狮子。王杰希抱住了他。“好。”他抱着方士谦的手臂紧了紧,“我答应你。”

 

太阳在云后薄得像一层白雾,王杰希仰头看着,慢慢等待方士谦整理好情绪。方士谦哭好了,吸吸鼻子揉着眼睛,我们回车上吧。

 

好啊。我们下周还去诗社吗?死亡诗社。

 

怎么了?你想写什么?

 

我欠你一首。

 

回家写给我吧。

 

 

 

方士谦的包放在副驾驶座位底下,王杰希打开它,找到那个写了诗的本子。

 

“怎么了?”

 

“我想再看一眼。”

 

 

 

 

我憎恨的恶灵 是许多梦魇

他蛰伏在你我心间

傲慢 是倒吊人的罪愆

将你夺走 从我身边

 

我憎恨你 爱人

不因为你抛我独活世间

我憎恨你因为你对自己的轻贱

因你的遗忘罪大过天

 

若我再次见到你 爱人

我定要让那时光的冷酷予你惩罚

你须记得 我的爱人

 

无论何时 无论何地 

永远不要忘记

你爱的人在等你 ③

 

 

 

 

 

 

 

 

 

 

 

[END]

 

 


 

 

 

 

 

 

①雪莱《阿童尼》

②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075(曹明伦版)

③天堂鸟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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