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与风暴与酒》(一)


边境的天气比想象中的还要糟糕。冷锋在它不应该到来的季节整日肆虐,到了夜间,密集起来的鬼雨甚至打坏了他的靴子——好在暂时不碍事。王杰希收起伞,敲了敲旅店的门。不一会儿,他面前那只座山雕的空眼眶里透出闪动的灯火,随着门的打开涌出的明亮热气像个好客的巨人,热情地把他揽进自己的怀里。

 

与钉在门上的那个有点吓人的鸟头不同的是,老板是个和蔼的中年人,并不介意他的晚归,还亲切地问他要不要来上一杯咕噜咕噜岩浆酒暖暖身子。

 

“不用了,谢谢。”王杰希说,“我不喜欢喝酒。”

但坐在沙发上的背影驳回了他。

 

“别听他的,来两杯——一杯加点蜂蜜。”


说话的少年站起身子,瞥了略微有些狼狈的同伴一眼:“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商队的求助。”王杰希简短地说。他脱下湿漉漉的帽子和斗篷,挂在火炉旁边。“暗林的强盗袭击了他们,有一部分雨披被破坏了。”


“你还真是热心。”


大概是因为夜深了,方士谦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听不出究竟是讽刺还是责怪。王杰希决定往好的那方面想。“领队给我看了徽记,”他平和地解释,“他们属于西境的一支商旅,归我们保护。” 

 

治疗坐上吧台前面的一个座位,唔了一声,没再说话。王杰希在他旁边的位子坐了下来。现在旅馆的门厅没什么人,但因为设备的原因,酒依然上得不快。

 

说实话,方士谦看起来实在不像个牧师——或者守护使者,他的另一个身份。他穿着和战士相同的褐色皮甲,肩膀上还看得出常年佩戴盔甲的痕迹,大概只有胸前金色的教会纹章以及那上面代表牧师等阶的十字星能够提醒人们他的职业。可这依然让人怀疑,就他的年纪而言,纹章上的星星多得让那简直像是一件从大主教身上扒下来的衣服。

 

而他这个时候的举动也的确不符合身份,作为队伍中最重要的人员,按理说他不该在重要的日子前守夜,更别提守夜人也不该出现在旅馆的门厅里。

 

这简直是比这场雨更奇怪的事情。但方士谦盯着他的衣服看了实在太久,王杰希决定说些其他的什么。

 

“鬼雨来得很早,”他说,“而且下得太利害了。”

 

“是啊。”

 

“听他们说,这两年的鬼雨似乎要比往年频繁。”

 

“嗯。”方士谦说,“我上一次来的时候这里一场雨也没下过。”

 

“上一次?”

 

“加入微草之前的事了。那时候我七岁。”

 

方士谦显然不想就这个话题多加谈论,很快又闭上了嘴。但他还是盯着他的衣服看。

 

王杰希皱了皱眉。

 

他刚想开口,方士谦忽然问:“你受伤了吗?”

 

王杰希怔愣了一下,“……没有。”

 

方士谦皱起眉头:“你自己看看你的衣服。搞得这么狼狈,骗谁呢?”没人在看他们,他趁机在吧台下面用膝盖顶了顶他,“别说废话,给我看看,不要等到明天恶化了再来找我。”

 

听到他这么说,王杰希也没有再推辞,解开他的上衣。

 

他缓慢地褪下袖子,这个过程实在太触目惊心,连方士谦也禁不住皱起眉头。年轻领队的右臂上蜿蜒着一道细长的伤痕,因为浸染了鬼雨的缘故,已经变得青黑,干涸的毒素像近水的苔藓,在皮肤上蔓延开凹凸不平的一片滩涂。

 

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会这么严重,正想问需不需要上楼拿药,方士谦已经攥住了他的手腕,一手利落地把一块干净的方巾浸在老板刚刚端上来的热酒里。

 

“会很疼,忍着点。”他说。

 

浸了热酒的方巾贴在温度偏低的手臂上,王杰希默默咬紧牙关,注视着方士谦仔细地为他处理伤口附近残余的鬼雨。和一开始拉住他的力道不同,方士谦擦拭他伤口的动作轻得就像睡梦里的呼吸,用医学生的标准动作固定他的上臂,几乎没让他感觉到有一个属于男性的力量正在托着他。

 

而他的手心干燥而温热,这让王杰希想起火炉旁一把盛满热酒的犀角酒壶。挺不错的,他开始有种靠着炉火昏昏欲睡的感觉了。

 

 

消毒结束后,方士谦用酒洗净双手,将手指轻轻放在泛着稀薄紫气的伤口上。明亮的光从他指尖涌出,与平常的不同,它们闪着温和的金色,受损的肌理在那些似水又似气的光芒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毒素带来的戾痛似乎一并被净化,消融在酥痒温暖的触感中。

 

在那条伤痕完全愈合之后,方士谦仍然对着光仔细的来回检查了一边,确认皮肤没有一丝异色的残余,才长舒了一口气。这时他开始跟王杰希算账:“你到底怎么搞的?”

 

王杰希穿衣服的动作一滞。“他们向队伍里的一个小女孩出手。”他面色有些阴沉,“我挡了一下。”

 

方士谦一时也沉默下来,盯着他面前的酒杯。“真是,”他轻声说,“那帮人简直……”

 

但王杰希在吧台下伸出一只手,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老板的背影在后厨晃动了一下,很快又消失在窗口。


“你是不是不喜欢喝苦的?”方士谦忽然问。

 

可他还没等王杰希回答,就把那杯加蜂蜜的咕噜咕噜岩浆酒推到他面前,对老板喊道:“再来一杯!要加半厘钟樱桃汁的!”

 

 

 

酒的味道比他以为的要清淡,这让他很难得地在挂钟换毛之前喝完了杯子里的东西——这里的挂钟地域风情浓厚,每隔大约二十分钟就会抖擞出一身崭新的五彩斑斓的羽毛。如果是在中央城,林杰大概会劝说他进行一次占卜,只是杯子里实在没有什么可供阅读的残渣,只有没有化开的蜂蜜和血红色的酒液皱巴巴地凝结在一起,因为热度的原因烤焦了一部分,看起来像一块搓澡巾。


王杰希向老板打了一声招呼,刚从吧台边起身,一个暖烘烘的东西就迎面罩住了他的脸。

 

方士谦把壁炉旁烘干的衣物扔给他,仍然没什么好气地轰他:“快去睡觉!”

 

王杰希没有应答,搭着斗篷仔细地辨认了一会儿楼上夹在鼾声之间的踩动木板的声音,然后说:“今天是老夏守夜。”

 

治疗被揭穿了。“……那又怎么样,我乐意。”他的耳朵有点发红。“行了,我跟你一块儿上去……别看了,要不是我谁给你处理伤口啊!”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在走廊上擦肩越过王杰希时,他还是轻轻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窗外的雨仍然在下。王杰希站在窗口,把最后一枚刻着咒文的金属楔子放进手提箱。和刚刚的谈话不同,王杰希很明显没有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好好睡上一觉的意思,他的衣着已经和之前刚刚进入门厅时大不一样,经验老道的北方猎人大概能一眼辨认出来,那是专门用来应对鬼雨的滑蝠衣。现在这套半新的黑色装备正完整地包裹着它的主人,后者已经做好了飞行的准备。

 

他翻身跨上停在房间里的灭绝星辰,平稳地滑出窗口。隔壁的方士谦看起来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看到他打的手势,立刻展开一双光翼,轻巧地跃坐到他的身后。 

 




“你刚刚说过的话里,”方士谦说,“关于强盗的那段,哪一部分是真的?”

 

他们正在雨声鼎沸的积水池边安放那些金属锥体,王杰希低声念了一句咒语,楔子上的咒文随着念诵逐渐闪动出幽蓝的光。

 

 

“强盗的名义是假的,”他说出那个佣兵团的名字,“小女孩的事情是真的。”

 

方士谦又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好在他们没把这个东西抢去。”他敲敲发出蓝光的楔子,叹了口气。

 

“领队把它们隐藏的很好,那些佣兵团只抢了些粮食和货品。”王杰希说,“不过我都拿回来了。”

 

方士谦似乎毫不质疑这一点。

 

“还有几天?”他想了想,“刚刚十二点的钟声响过了,那么离风暴日……”

 

“还有十四天。”

 

“也就是说,至少还要再演三天戏。”方士谦叹气,“不过说实话,你刚才的演技可不怎么高明。”

 

“我没想到你会在下面。”王杰希道,“还是说这也是剧本的一部分?”

 

“那是因为你费的时间太长了!” 

 

他的语气听上去有那么几分理直气壮,不过过于焦急的语速出卖了他。方士谦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把脸转到了一边,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夜太黑了,即便借着闪电也看不出他脸色的变化。

 

“虽然确实有必要,但说实在的,遮遮掩掩地说话的确太麻烦了。”他再次叹了口气,说道,“要是可以的话,真不想住情报贩子开的旅店。”

 

“我们没什么其他的选择。”王杰希说。

 

是这样没错,方士谦默默地用食指点了点一个刚刚埋下的咒桩。

 

两年来,越发频繁的鬼雨让这里几乎变成了半座空城,居民们纷纷离开,除了情报贩子和一部分相信这种糟糕状况一定会过去的村民,的确没有像往常那样多的人愿意留在这个传说与谣言缠身的村子里。

 

因为同样的原因,来到这里的人几乎也背负着见不得人的秘密,比如刚刚在旅店演了一场戏的他们。每个人都很清楚,怀有目的的来客虽不多,不可小觑的强者却确在其中。而对于实力并不突出的微草而言,最好的方式是伪装成无害的二流佣兵团,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情报,只是因为运气不好被困在了这里。 

 

这曾经的确是微草的定位,王杰希想,但是现在不是了。

 

 

 

他安放好最后一个楔子,直起身来,注视着所有的阵法咒桩随着它的亮起骤然发出明亮的蓝光,彼此连接成规整的六边形。紧接着复杂的图腾在水面上浮现,当它最终成形的时候,整个积水池的水面忽然飞速下降,将近一池的雨水就这么凭空消失在了风声呼啸的雨夜里。

 

在积水消失之后,阵法咒桩开始变得透明,并慢慢沉入地底。它们只会在第一次使用时发出光芒,之后就会以毫不引人注目的方式,于积水再次涨起时发挥它们的作用。这是他们找到的最后一个积水池,连同之前所寻找到的地下泉,已经有十四个盛满鬼雨的水潭安置了这样的阵法。万立方计的雨水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悄悄消失,并且在接下来的几天仍然继续。

 

 

他知道那些雨水去了哪里。

 

 
 
 
 
夜空中划过一道紫色的闪电,旋即接踵的是云层上隆隆而来的雷声。方士谦的神色突然凝重起来,拉住他的手腕。

 

他们一起驻足聆听,天地间滚涌的滔滔声浪中,有一部分似乎并非来自天空,而是从东面的盐海传来。声浪摇撼大地,和风雨雷声融为一体,在那些起伏的瞬间却变得异样,听上去就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沉沉地怒吼。

 

“也许是雷。”方士谦说。

 

 

 

王杰希抬起头,雨珠从他的帽檐滴落,又一道明亮的闪电刺穿天幕,映亮他年轻的面孔。

 

而这一次的雷声更为汹涌,那其中异常的频率也变得更加响亮,像是一声真正的吼叫。

 

在电闪雷鸣中,他说:

 


“也许是龙。”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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