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王]《在地球》

之前两篇的合集,整理在这里,是同一个故事!

阅读愉快^^




北苑路北

 


杨聪今天已经焦虑三个小时了。

 

他连续几天坐在这家costa一楼东北角靠窗的位置,阳光和熙,窗里窗外人来人往,让他每次想要鼓起勇气的时候情不自禁地退缩,只能焦躁得直咬指甲。直到第二杯美式也快凉了,杨聪终于没忍住开口:

 

“我到底应该怎么向他要电话?”

 

这问题他换着花样问了不下十遍,坐他对面的王杰希划着鼠标,眼睛都不抬一下。“直接去。”

 

杨聪忧心忡忡:“但他一定会当我是gay。”

 

“那就让你妹自己来问。”

 

我倒也是真的很想,杨聪哭丧个脸。妹妹之言不可违,老王啊,我看你长得道貌岸然,是个百发百中百步穿杨的俊朗人才,不然就决定你来帮我问吧。

 

王杰希眉毛一挑,故意睁大一双大小眼,直勾勾看着他。杨聪自知十分钟前还拿这双眼打趣,悻悻地不好意思再说骚话。他也懒得追究,举起杯子喝掉最后一口拿铁,顺便看一眼即将误会杨聪是gay的对象。

 

陪杨聪蹲了三天,他也大致摸清了这位的习性,掌握了一些硬性和软性的信息。硬件条件还算不错,眉目清秀,站起来的时候看得出有一米八几,确实有让小姑娘一见钟情的资本。虽然基本都是一个人坐着,偶尔待人接物时也看得出性格挺好,身上有种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劲儿,清新矍铄,很适合当下季节,倘若是在酒吧遇到,王杰希不介意给他调一杯薄荷莫吉托①。莫吉托穿衣风格很随性,看得出他很喜欢优衣库,优衣库也很喜欢他。今天他穿的是刚出的系列里印着Eames椅子图案的那件,橘红色亮且炙热,在任何背景里都相当打眼,扔到西班牙在大街上就会被牛撞,难怪杨聪今天看着他比之前还焦躁。

 

“要是他在这附近上班,说不定还能托认识的人问问。”杨聪感叹,“但怎么看他都是一位优秀的单身工作者。”

 

“那不挺好的吗?需要爱情的滋润。”

 

“你真的觉得?”杨聪又打量他一眼,“长得像大学生一样,这种娃娃脸走到哪儿收到的情书都能当高数草稿纸,说不定早就有主了。”

 

王杰希安慰他:“往好里想,说不定女朋友在屏幕里和抱枕上。”

 

杨聪噗地笑出来,但看了看表,又愁眉苦脸起来:“我今天必须在被当成gay和被饿死之间选一个了。你是很神通广大的,有没有门路问一下啊?”

 

王杰希差点呛着:“你当我是什么人了。”他想了想,又说:“门路只有一条。”

 

杨聪洗耳恭听。

 

王杰希指了指他的嘴巴。一切回到原点,杨聪哀叹一声,倒回座位。

 

 

 

 

杨聪最终还是没有用他自己的嘴巴找到莫吉托的联系方式,他满怀着愧疚之情远远拍了张照片,向一个做代理的朋友打听,刚刚巧是他经手过的人,给了他的个人网页,说他最近比较清闲,有公事随时可以联系。杨聪纠结老大半天,得来却全不费功夫,自己都甚是恍惚,两人分别时才反应过来:“老王,你今天没开车过来?”

 

“两辆车都赶上限行。”王杰希看杨聪想要帮忙,又露出一些为难神色,主动说:“不顺路,我坐地铁回去吧,反正这个点儿也跟开车差不多了。”

 

 

王杰希现在住的地方离媒体村不算太远,五号线是地上铁,空间敞亮,他也喜欢透着有些蒙蒙的玻璃看外面的市景,偶尔不想开车也很乐于上来站一会儿。北京这些年的变化很大,上个世纪的工厂这几年改头换面,经营很久的商铺一周内摘了招牌换了东家,一些楼倒下,又有一些楼盖起来,王杰希自毕业以后就不再是常客,也能每回都捡到一大把城市蜕下来的鳞片混着清理得不甚干净的血痂。

 

列车中途总会擦过一些新的居民区,有些离地铁近得很,甚至能看到窗帘大致的图案。但它们基本都是灰败的,让王杰希疑惑那些窗户里是不是真的住着人。正想着,手机震动一下,他拿起来查看消息,再抬起头时,余光忽然在窗外瞥到一小块鲜明的颜色。

 

他怔愣了一下。

 

那是色调很好记的橙红色。在对面楼房的一扇窗户里,穿着那件T恤的人很像是咖啡厅里那杯莫吉托。

 

 

还没有等他完全看清,那橙红色即将消失在视野里,王杰希完全是下意识地追了上去。

 

他拨开人群的肩膀车厢的另一头走,有乘站立的乘客讶异地看着他,有些人则无动于衷,王杰希没有留意。他目不转睛地追着那扇窗户,列车向前开,他不停往回走,几乎跑了起来,一度和那栋楼平行地停滞。

 

可能是因为急促而恍惚,窗户和窗户好似连成一条平静走廊,让他想起曾经在博物馆看一幅画,读书翻不过去的一页,或者教学楼对面走廊上的陌生课代表,抱着一沓厚厚的作业纸,大步流星,和他的步速恰好一致,空间、时间和人像在此刻形成一种相对的静止。他在车厢里像游魂一样穿行,直到列车纵过其他有生命或者没生命的窗户,那一扇窗户掩在了楼房的另一侧,王杰希才慢慢停下脚步,回过神来。

 

有年轻男性刚才被他撞了肩膀,这时半是生气半是莫名地看他,王杰希丝毫没有察觉,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刚才只是出于某种逐根究底的好奇,想要追上去确认,下意识地怀疑自己的眼睛,又觉得确信无疑。

 

至少他看清了那件T恤,甚至看得到Eames的椅子上停着的黑色的鸟。那个人正垂着头摆弄窗台上的花草,抬起头来的瞬间只让他瞥到一眼,而王杰希觉得身形似乎是像的。

 

有这么巧的事?王杰希相信概率,不甚相信命运。尽管如此,他还是本能地抬头,注意了一下现在前后的站点和大概位置。

 

 

 

 

 

 

 

 

王杰希跨上最后一级阶梯的时候,地铁是开着门的,他在铃响前三步并两步地快步走进去。站定的瞬间他有点恍惚,太久没有像这样几乎天天依赖公共交通出行,让他想起当初上学和刚工作的时候。秘书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于是公司里开始传播他正在跟某校大学女生谈平民恋爱的谣言。王杰希听到这些只是笑笑。八卦就像吃零食,口腹之欲乃人之常情,但君子自有远庖厨的虚伪,倘若真的知道真相,反而会被不美丽的真实吓退。

 

公司事情多了,他这段时间都是在办公室里跟人会谈,咖啡厅去得少了。作为回报——他在心里更正了一下,作为放松,他最近下班后经常坐地铁回家。五号线的人并不太多,偶尔他能找到空位,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站在那里,发呆,走神。或者听音乐。又或者观察。

 

 

出于某种莫可名状的好奇心,王杰希第那天之后专门在地铁经行过同一个地点时仔细观察,眉眼和身形是他在咖啡馆见到的样子,当真是那杯莫吉托。王杰希不相信命运,但相信概率,理论上他相信世界上确实可以存在一些这样的巧合。

 

但巧合也仅仅是巧合而已。他现在只是单纯地想要经常乘坐地铁,然后在经过那扇窗户的时候看着他。


有时他能看到他,有时他不在家,莫吉托的生活有着SOHO工作者所缺少的规律和常见的随心所欲,但王杰希逐渐摸准了他会在那里的时间。一个星期当中,在相同的时刻,他至少有两三天能看到他出现在窗边料理花草,有时他借着阳光和地铁行进的白噪音在窗台前做别的事情,为了寻找灵感(他猜测)而发呆。有一天的早上,王杰希看到他趴在窗边出神,盘子里放着半块三明治。他并不一定每天都在那里,但也出现得足够多了,王杰希猜想那个房间或许是他的工作室。他一般在晚餐时间之前回家,先是打理阳台上的多肉植物和三色堇,再发一会儿呆,偶尔王杰希凑巧只看到他转身离开窗户,想他大概是去做饭了。


他的家里有一只猫。如果窗户里没有人,那么总是会有这只猫,是只他不知道品种的白色长毛猫,趴在阳光充足的角度,眯着眼睛打盹。它睡得很香,可能已经习惯了列车行进的声音,也可能窗户的隔音效果足够好。他有时可以看到他在逗猫,趴在桌上,用吊着羽毛的玩具,有时像抱小孩子一样抱着它,或者心不在焉地揉它的肚皮。

 

 

列车经过的时间只有不到十秒,王杰希也仅仅是在那幢楼房出现在视野边缘的时候注视它,然后目送它远去。


他并不执着于得到什么,但他承认这已经开始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他在自己独立的平静的生活里,在忙碌的工作间隙,用几个星期,几个月的许多个十秒,像欧洲文艺电影里剪贴镜头的手法,逐渐地拼凑出另一个人的24小时,以一种不侵犯到任何人的形式。


在列车经过那扇窗户的时候,他在这十秒钟里,不带任何恶意、情欲和猜忌地,既不期待、也不好奇地注视着另一个人的生活,虽然不比观赏艺术展肃穆,但比橱窗购物稍有尊严。这似乎是一种隐秘而光明,罪恶而正直的窥视,窥视与偷窥不同,它是开放的,如同餐厅门口盘子里盛放的薄荷糖。因为光是双向的。在看着列车外的一个人时,列车外的人也可以看到列车,莫吉托并不是无缘无故趴在窗口,他也喜欢注视这些被运载的人群。


 

王杰希不打算向杨聪打听他的名字。毕竟,他的生活中首次出现这样的距离,你认识他,几乎知道了他的作息,职业和个性,但也不认识他。就像列车和窗户是平行的,两种生活也应该保持这种平行,否则窥视目的就会变得不纯。现在,王杰希偶尔会因为列车经过的时间太短感到遗憾,但他不会像第一次一样匆忙地追上去了。而这也是对另一个生活的尊重。

 

要免于不纯,他既不能抱着恶意,也不能产生太多好感。因此如果说这件事当中唯一可能不甚妥当的地方是什么,那就是一整个季节过去了,他仍然觉得他是一杯很不错的薄荷莫吉托。

 

 

 

 

 

 

杨聪还是让他知道了莫吉托的名字。莫吉托真名叫方士谦,工作时有两个身份,一个是正在主攻医疗服务O2O的自由程序员,同时接一些UI美术设计的活计,另一边也在给杂志撰稿,但近来写得少了,可能是因为他现在正在自主开发一个app,杨聪说。

 

因为业务水平还不错,杨聪在遇到对口的项目的时候联系了他,顺便因为自家妹妹业务水平也不错塞了过去,但这种以公徇私终究还是没有结果,方士谦工作态度认真,工作关系清白,不知道到底能不能看出对方的好意,但总之对女孩子保持着友好而不逾矩的态度,至多也就像她们的哥哥一样。

 

“我妹妹基本已经放弃了。她说这就像大学和一个不太熟但人很好的学长聊微信,学长沉迷学习无心恋爱,你们每天互相礼貌地说晚安,但真的就是在很礼貌地说晚安,没有什么发展的可能。”杨聪在微信上向他吐槽,“现在已经是一种追偶像的心态了,说看看就很好。你说他会不会是个gay啊?”

 

王杰希打字回他:风水轮流转。他笑着摇摇头,把手机放进口袋,心想自己也半斤八两,每天要定时定点收看十秒钟《他独自生活》②。列车很快就要停靠到下一站,他今天没在窗户里看到方士谦,不过这也属于正常现象,杨聪那边的项目还没结束,估计挺忙的。错过了这十秒钟,他就开始放空,心里开始想着冰箱里还剩多少鸡肉,家里有哪些蔬菜适合相辅者种种。

 

惠新西街南口到了。这个点上下的乘客多,王杰希往车厢内避让,有人来到他附近的位置扶住手环。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王杰希按亮屏幕,是杨聪的回复,他没理,直接放回口袋。他慢慢地吁出一口气,注视着地铁窗户上的倒影。

 

 

在乘客涌进来的时候,王杰希就意识到了。在他左后方戴着耳机站着的青年是方士谦。

 

 

 

这件事其实多少也在他的预料之内,常在地铁坐哪能不撞车,何况王杰希并没有什么道德上的负罪感,只是突然在现实中见到定期收看的节目里的嘉宾,有一种次元壁被打破的感觉。这也许就是见到偶像但还是想要把他当普通人的心情吧,王杰希事不关己地想。方士谦似乎在边听音乐边刷微博,略微低着头,站直了也许比王杰希高一两公分。他今天穿着一件黑白格子衬衫,因为版型是宽松的,所以看起来不是很程序员,配着他那张脸,还是很像个时髦理工大学生的。

 

方士谦和他站立的朝向一致,离得也不算太远,尽管一直低着头,王杰希也很难完全忽视他的存在。又一站有人涌进,方士谦和他的距离靠得更近了一点,他几乎能感觉到他的体温。

 

他自知自己的价值观在常人看来比较难以捉摸(黄少天说过他就是外星人里的厚脸皮),这时也还是感觉多少有点别扭。博物馆奇妙夜,一幅人物照片活了,这会儿正在他背后呼吸。王杰希叹了口气,第一次有点希望自己能提前下车。

 

 

又过几站,人群上上下下,空间松快了很多,王杰希正打算往旁边走走,发现方士谦也准备下车了。可能是怕自己坐过站,他放下手机也摘了耳机,嘴唇抿紧,盯着上面的显示板,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裤缝。王杰希闭上了眼睛数秒,等着列车的速度再一次慢下来。

 

提示音报站,车门打开,方士谦随着下车的人群离开了,王杰希舒了口气。他拿出手机,一一回复刚才错过的消息。

 




关闭的警示音开始滴滴地响。车门马上就要合拢,他面前忽然伸出一只手,搭住他的手腕。

 


方士谦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

 

“不好意思……我觉得……”

 

他看起来有点困惑,但最终还是抬起眼睛:“我觉得……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你。”

 




完了,王杰希想。他倒是无所谓,但是看起来这一车厢的人都要误会方士谦是gay了。

 

 

 

 

 

 

方士谦真的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事情开始在七月份的某一周。他根据心情喜动或者喜静,那段时间在家里坐不住,所以经常光顾家附近的咖啡厅,依靠往来人流缓解焦虑和紧张。

 

可能出于职业病,他出神的时候总是朝向人群,看一些值得记住的人或者场景。这里能见到脸蛋尖尖的网红,约人访谈的记者,大谈各行各业前景的创业人士,也有在桌与桌之间忙碌的退休职工。方士谦看他们就像爱大海的孩子看水族箱里的游鱼,只是他知道自己也是箱底的一条美西螈,并不比谁低贱,也并不能吞吃掉谁。好多中年鲟类喜欢颜色艳戾的斗鱼,方士谦倒不操心她们会咬下谁的尾巴,只是偶尔看着几个锐利的脸骨和下巴,出于医者仁心地担忧一下小姑娘十几年后会不会遭后遗症折磨。


这天还真的有人游来找他,曾经在工作上认识的网红恰巧过来,见到他很是热情地过来搭话。她已经有了男朋友,但兴许是要帮闺蜜打开难关,没三言两语,就弯来绕去地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做道德绑架,圈他进套,方士谦只能苦笑着礼貌回绝,婉言说自己其实喜欢朴素一些的,也即样貌没那么出挑的。

 

这话倒也不假,对学过医的人来说,男性和女性也只是外形有些不同的肉而已,更别提每只蚂蚁都有分差没几毫厘的眼睛鼻子。从上学开始,方士谦看人就不太在意美丑,所以对一些欺凌行为总感到义愤填膺。网红走后没多久,他就走神地想着一个校园欺凌话题,抓杯子的时候没有注意,把一个空杯子碰倒在地上。

 

他连忙想要去捡,有经过的人弯腰帮了他的忙。方士谦向那人道谢,近距离见到对方的脸还是吃了一惊。

 

 

啊,他想。世界上有这样的大小眼!

 

 

但方士谦这么想之后,立刻为自己的想法感到自责。有这样的特徵,学生时期一定受过很多苦。那个人的气质是人上人,但和大多数吃过苦中苦的人有点微妙地不同,似乎有种毫不在意的自信。方士谦咬着指甲假装在对人群发呆,实际上用余光注意着大小眼那桌(这招非常实用,他屡试不爽),观察他和同桌的人聊天。和得体的外表相符,他举手投足是稳重内敛的样子,游刃有余,却不会让人觉得轻浮。偶尔他会把对方逗笑或者被逗笑,笑声和说话声都是克制而有礼的。方士谦通过医学专业知识判断出他应该是自己的同龄人,但他坐的位置明显比大多数同龄人要高很多,如果不是衔着金汤匙出生,就是能力不俗的人才了,当然以现在北京阶级固化的严重程度,也有可能是二者兼而有之。

 

校园霸凌的解也许一开始就在这种人的脑袋里。是个有魅力的人啊,他看着他自然地帮着服务生捡起掉落的纸巾,想道。

 

 

他之后几天也见到了那桌人,那个人的朋友似乎有烦心的事,看上去挺纠结,不时朝方士谦这里看,看得方士谦有些发毛。好在后来就不常来了,那个人也不太经常光顾,偶尔能见到他在这里买杯咖啡。方士谦近来的精神也舒缓很多,恢复了在家工作的日常,没事浇浇花撸撸猫,趴在窗台上晒晒太阳,除了写代码写得快要秃头之外基本上还算安逸。

 

他买的房子在地铁线路旁边,窗户刚好正对着列车,距离近得可以看得清哪个乘客带没带眼镜。地铁行驶的噪音对他来说不算太大,不过为了猫,他还是装了隔音效果好的玻璃,发现既能保持安静又能看着人群激发灵感之后,干脆把工作室也挪了过来。

 

因为最近在写关于动态视力的东西,方士谦自己平时也会有意无意地练习,家门口的地铁是最好的对象,虽然他大多数时候只是发呆,但偶尔能抓住某几个人看一程,久而久之,得出隔着这个距离长得帅的还是挺显眼,秃头也会发光,荧光色仍然瞎眼睛。偶尔看到清爽漂亮女孩站在窗边基本是中彩票,方士谦每天多多少少有些期待自己能中奖,就像等待戈多。

 

可能因为经常看远处,他的视力都有了长进,车厢里人群的五官可以看得更清楚了,于是下意识开始捕捉人群中最显眼和最不显眼的面孔。所以当他看到车厢里的一个大小眼时,差点把大毛给摔了。

 

不会这么巧吧,方士谦想。也许长成那个样子的大小眼有很多……也许吧。而且他看起来并不像是经常会坐地铁的。

 

因为太好奇了,第二天他特意掐点计算,抱着大毛细细观察,似乎真的和那时候在咖啡厅里见到的大小眼是同一个人。

 

虽然挺奇妙的,但方士谦知道这个世界既大又小,人和人两次擦肩而过没有什么稀奇的。这件事本来就应该这么过去,但之后的一天却坐立难安,大半个下午都没办法好好集中注意力。最后他只能屈服于自己比大毛还大的好奇心,开始在下班的点观察窗外的地铁,看看能不能再看到那个人。

 


他还真的能看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越来越熟练了,他现在很容易就能从行驶的列车里找到想找的人。


虽然只有短暂的几秒,但他偶尔能看到站在窗边的那个人。在擦过去的瞬间里,他的神情一般是淡淡的,似乎是在深而宁静地出神,如果把地铁比作运载着鱼类的移动车厢,他就像里面悬挂着的一条淡泊名利的金枪鱼。有时他在低头回复消息,有时在低头和什么人聊天(也许是坐在爱心座上的老太太),有时他在打电话,只有一个侧面,让方士谦险些认不出他;有时他好像也在专注地凝视着什么地方,这个时候他的眼睛里是有光的。

 

这种神态很迷人,他看起来并不像在想着某一个人,也不像在看着某个地方,他只是专注地,克制地,疏离而又灼热地看着某种抽象的东西,某种概念,某种似乎不在同一个平面上的、与时间杂糅的空间,用无恶也无善的眼光,冷静地注视着某种他似乎热爱的东西。

 

方士谦不喜欢在观察的时候对对方的人格和想法多做猜测和发散想象,他只收集现象,不妄测人心,尽管如此,他却忍不住好奇,是什么点亮了这一瞬间的他。

 

 

 

 

时间过得很快,熟人介绍了新的客户给他,他的平台也进入一个新阶段,有很长一段时间搁置了窗边小型度假。但他对这个时间点还算有点敏锐,所以在难得出门见朋友的路上看到正好是这个点,便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地铁。只是出于玩心,方士谦没指望真的能碰到什么人,站定了就掏出手机刷微博,看完一篇文章后偶然抬头,从地铁窗户的倒影里看到自己前面站着一副很眼熟的面孔。

 

老天爷。是那个人吗?

 

 

方士谦那一瞬间像被雷劈了一样,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可能自己的反应有点过激,但一百个班次一千个车厢,他偏偏就在这里又看见他。他本来应该没见到他,但又见到了他,时间空间万物,包括当下,仿佛都成了扭曲了维度的莫比乌斯环,让人无可避免地陷入循环。这也许才能解释为什么方士谦一次又一次地见到他。

 

他的脊背一定僵直了很久,直到人群拥挤起来,让方士谦不得已贴到了他的肩膀。他本来以为这会很尴尬,但真的——物理上地触碰到了,反而好像安下了心来。仿佛这是一种仪式化的动作,让他从黏着不清的精神脱离了那种漂离的、不着边际的不是关系的关系,让他凝视过的对象从一张胶片变成了现实中的人。刚刚他擦过的不过是地铁上一个陌生青年的后背,这个陌生的青年也不过是碰到了他的肩膀。

 

何况,玻璃上的影子看不清楚,他也不确定自己在移动的列车里捕捉的面孔能和这个模糊的青年对位。方士谦虽然力气大,但看着这个跟自己个头差不多齐平的青年,觉得要是胡乱上去说一些莫名其妙的恋爱电影台词,自己出于心虚,并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打得赢他。

 

但是下车也不是明智的选择,至少方士谦觉得太怂了。他盯着玻璃上方的车顶,一会儿又心不在焉地低下头划手机,心想:如果一会儿看到他的脸,真的是那个人……他也许该向他搭个话。

 

但是该说什么?你好,我家住在地铁外面,我经常在地铁上看到你?我七月份的时候和你在咖啡厅见过面,你帮我捡了个杯子?

 

方士谦叹了口气。虽然装没看见有些不太光明,但这种强加于人的际遇未见得就能让对方舒服。世界上有几亿个本来就应该擦肩而过的际遇,他不过只是恰巧记住了对方的脸而已。

 

列车马上就要到站,方士谦摘下耳机,走到门口。那个人没有过来,也没有转身。方士谦转头瞥了一眼他的侧脸,觉得他可能的确是看错了。

 

车门打开,他走出去,却觉得好像被什么绊住了步子。后面的人拥着他挤出来,他因为刚才的迟疑被拱得向前连跑几步,再回头的时候,连原来的车门都看不到了。

 

一切就这样以没有开始的方式结束了,就像世界上的许多其他故事一样。方士谦知道他也是时候把这个有关巧合和错觉的无关紧要的故事抛在那个车厢里了。

 



但是爱丽丝一辈子又能遇到几只兔子呢?

 


 

关门的警报声即将响起来,他匆忙冲进最近的车厢,找寻刚才的方向,他还站在那里,低着头,正巧朝着他这一侧。不是因为眼睑的下垂,左眼天生就要比右眼大上一圈。

 

50个疑问响起来,50个肯定让它销声匿迹。方士谦气喘吁吁地轻轻搭上他的手腕,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他只是看着那个人,一半的自己还是想着自己也许认错了,一半话语先冲出了口。

 

“……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你。”

 

我见到你很多次。

 

那个人抬起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

 

然后他笑了起来。

 

“我也这么觉得。”他说。

 

 

 

杨聪走进那家costa的时候,没费多大工夫就找到了他们两个。他在门口停了停脚步,镇定地继续走了进去。两个人在讨论什么问题,认真得很,杨聪过来坐下都没停下,只是抬了抬手相当象征性地打个招呼。杨聪低下头给咖啡加糖,又很难过地发现今天忘了给他牛奶。

 

王杰希和方士谦紧锣密鼓的谈话终于告一段落,方士谦跟杨聪聊了几句就说要去厕所,看来是憋好久了。杨聪咳嗽一声,坐到王杰希旁边:“怎么样?”

 

王杰希奇怪地看着他:“什么怎么样?”

 

“他怎么样?”

 

王杰希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地拍手:“啊,你妹妹的事情吧。”

 

杨聪看着他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你知道印度神话吗?”

 

杨聪:“……哪个部分?”

 

“婆罗门教的那部分。迦尔纳,重桩螳壁档车,是很好的一个人。”王杰希言简意赅,“供给大于需求,平等传火,很适合过日子。”

 

“我怎么觉得你的形容更像普罗米修斯?”

 

“都是一回事吧。”王杰希笑着说。杨聪知道他又在插科打诨,干脆直入重点:“不说说你到底怎么跟他认识的?之前我问你你不还是一副索然无味的样子,我还在想你们是不是有过矛盾,比如被抢了女朋友。”

 

女朋友倒是没有抢,王杰希想了想,不知道为什么又笑了起来。

 

“是机缘巧合。”他回答道。

 

 

方士谦从洗手间回来,他们继续刚才的话题,杨聪去前台要奶包,顺手打开手机,斟字酌句地发送信息:妹啊,哥是真的很对不起你……

 

 

 

 

 

 

方士谦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王杰希给他的地址。北京的鸡尾酒吧都爱搞一些概念,在地下安个暗门什么的,导航都导不到,王杰希用意周到,给他在手机上画了一个指引图,可惜他实在看不明白左撇子的鬼画符,勉勉强强才摸到门口。一进门,已经是灯红酒绿的氛围,王杰希正站在吧台后面调酒,簌簌地摇晃shake杯,动静听上去凶得很。方士谦看到他面前留了一个座位,迈开腿坐上去,清清喉咙:“麻烦来杯玛格丽特。”

 

王杰希挑起嘴唇笑了笑,并没立刻回答他,只是继续手上的动作,方士谦看他悉心调制装饰,感叹道:“这杯真好看。”

 

王杰希插好最后一片青柠,杯子往他面前轻轻一搁:“薄荷莫吉托。我请你。”

 

方士谦瞪大眼睛,有些受宠若惊:“哦……谢谢啊。”

 

“不用谢。”王杰希擦着手说,“说实在的,第一次见面我就想给你调一杯。”

 

方士谦正喝第一口,闻言差点呛到:“你这话说得可够暧昧的。”

 

“我是说真的,挺适合你。”王杰希说,“每个人都有一杯适合的酒。”

 

方士谦可惜地叹气:“我不懂酒,不然就可以找出一种最……嗯,稀奇古怪的来形容你了。”

 

“是吗?我觉得还好。”他安之若素地开始调第二杯,“但我也不会请每一个人喝酒就是了。”

 

方士谦停了下来,在昏暗交错的灯光下看着他。

 

“至少也得是很重要的朋友。”王杰希说。

 

“我们暂且还没聊到那么深,”方士谦轻声说,语气听起来像开玩笑,声音却是严肃的,“你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来历。”

 

“所以你的本姓是凯普莱特③吗?”

 

方士谦失笑:“那倒不至于。”他低下头,叹了口气,看起来心情有点沉重,“我现在……算了。总之谢谢你。”

 

王杰希一时也没有说话。吧勺撞击着杯壁,他在响动的间隙里突然说:“看得出来你现在压力很大。”

 

方士谦静静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你现在在承受什么,”王杰希继续说,“但需要帮忙就告诉我。”

 

他看着方士谦的眼睛,微笑了一下:“至少你现在可以喝一杯莫吉托,放松一下心情。”他接着补充一句。“明晚也是我的班,欢迎过来。”

 

方士谦低下头,看着冰雪酒液里沉浮的薄荷,也笑起来。

 

“那么我就好好享用它吧。”


他举起酒杯,眨眨眼睛,和王杰希靠过来的吧勺轻轻地碰了一下。

 

 

 

 







立水桥南 

 

 



*


方士谦消失了。

 

 

很现代意义的消失。社交软件不回,短信不回,电话不接,始终是忙音,个人主页没有任何更新。之前接的活已经结了,再也没人联系得到他。

王杰希拨他的电话,第十三次听到忙音,隐隐觉得事情比他想象得更加严重。他再次开始坐地铁,去找那扇窗户。毫不意外,它紧紧关着,锁着窗帘,灯也是黯哑的,好像已经人去楼空。王杰希皱着眉头盯着他们上一次的消息界面。方士谦说:朋友给我寄了樱饼,后天是周日吧,我给你送点过去。

 

下面就只有他自己疑问的数个气泡。已经过去两个周日了。王杰希深吸一口气,等着摇晃的列车缓缓停住,在这一站下了车。

 

他盯着在地铁上照好的照片,大概推出小区的位置,朝那个方向走过去。狗仔队也不过如此吧?王杰希叹了口气,自嘲自己真的是这档节目的狂饭了。也许他在闭关修行,也许他放下一切出去旅游了,也许他只是状态不好不愿意回复。不管怎么样,他都在对方没有给自己家庭地址的情况下逾距了。

 

但不管怎么样,只要有他能够帮上忙的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都得去看看他。

 

 

小区安保很严,王杰希报上大体估出来的门牌号时心里也是悬着的,好在他赌对了。他难得写电话的手有点抖,皱着眉重新描了一下,保安打量着他。王杰希写完,把笔交回给他,看起来像是退伍军人的老人收下笔,有意无意地说:“这么多天来找的就你看着还像个朋友。”

 

这话什么意思?王杰希震惊地抬眼看着他,对方没有多说什么,从桌子上搁着的报纸上随便撕下一角,写道:注意周围。

 

王杰希抬起头,老人的面色波澜不惊,显得很悠闲,眼里却暗暗递给他一个警示的眼神。王杰希知道他现在也不能肯定自己是敌是友,但至少他获得了第一个机会。

 

 

第二个机会在方士谦那里。连电话都不会接的他,应该也不会开门的。

 

王杰希走到那栋单元楼下,余光扫了一下周围,抬手随便按了一家的门号。运气不错,王杰希温和平常的语气听起来也许很像同栋的某户住家,对方没有太在意,帮他开了门。王杰希迅速地将楼门掩好,快步走进电梯,按上他之前算出来的楼层。

 

电梯到了,他的门口没有其他人,王杰希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里却又提起来了。他迟疑地走到门边,抬手叩了三下门。

 

“在家吗?我是——”

 

他自己戛然而止。然后想了想,开始按特定的频率轻按门铃。

 

摩斯密码。

 

我来取樱饼了。

 

 

屋里沉寂了很久。几分钟后,他感觉到有人在慢慢接近门口,而猫眼里透出来的光仍然是暗的。又过了一会儿,房门咔哒响动,门开了。

 

王杰希看着他,一时愣住了。方士谦没有给他开口的时间,迅速握住他的手腕往屋内一拽:“进来说。”

 

 

 

屋里昏沉沉的,拉着遮光板一样厚重的窗帘,但点着一些北欧风格的冬季蜡烛和暖光台灯,驱逐了很多黑暗。空气里有些闷,有些蜡烛燃尽的香味和隐约的药酒气味。方士谦右腿上打着固定板和绷带,拄着拐杖去拿打火机。王杰希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盯着抱着一打新的蜡烛过来的方士谦:“你的伤……怎么回事?”

 

“这个吗?”方士谦低头看了看,笑笑说:“我自己包扎的。我是医生。”

 

“你知道我不是在问这个问题。”

 

方士谦没有说话,背过身去,慢慢地把新的蜡烛放在茶几上。他又从底下拿出一个杯子,轻轻地倒进一些茶水,许久才说:“我应该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家庭地址。你是怎么找到的?”

 

王杰希早就准备好了答案。“有一个要好的同事拜访过你。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我知道他和你认识,所以向他要了地址。”

 

“哪个朋友?”

 

“复升。”王杰希说。他之前问过,邓复升已经不记得了。

 

水壶烧得吱吱作响,方士谦单手缓缓转着杯子:“你不应该来的。”

 

“看这样子我当然知道了。你遇到什么问题了?”

 

“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王杰希叹了一口气。

 

“我的确不了解你是什么人。”他说,紧接着忽然轻笑起来,“但是,你了解我是什么人吗?”

 

方士谦低垂着头,没有看他。“你不是他们派来的人。”

 

“嗯,我不是。”

 

王杰希看到他烦躁地抓了抓后脑的头发,猛地转过身来:“行,坐下说吧。”

 

 

 

*

 

 

方士谦骑着一辆车铃坏掉的共享单车行驶在大街上。他刚从一家工作室出来,谈得有点头疼,不巧今天阳光又格外刺眼,他于是骑得歪歪斜斜的。后面一辆送外卖的电动车不耐烦地在他背后按动喇叭,簌地超过了他。他在一个广阔的十字路口路口等很长的绿灯,终于亮起来的时候手机在兜里嗡嗡响了起来。他没接。兀自拐到一条离回家近的小道,悠悠闲闲走了好一阵子,才拿出手机来看看。看到手机上的名字,他皱了皱眉。

 

黄少天。他那两年在广东的时候认识的私家侦探,中间却没断了联系,托对方实在话多热络的福。但是从拜托他调查那件事之后,两个人在无谓的事情上的交流就心照不宣地少了很多,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想必没什么好事。

 

他一边接起电话一边继续骑车:“喂?”

 

“喂喂?”是黄少天的声音,“你现在在外面吗?”

 

“对,怎么了?”

 

“我三言两语赶快说完,文州在送过来的刀子上发现了钉螺虫卵。”

 

“什么?”方士谦怀疑自己听错了,“你怎么——”

 

“嗯嗯,所以你这两天要赶快处理掉。”黄少天莫名其妙地回答他,“我这边还很忙,先挂啦。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方士谦一头雾水地挂掉电话。这肯定意味着什么,有什么是黄少天顾虑到有人窃听的可能性无法明说的事情,但黄少天是不是忘了他不像喻文州一样是他的暗号活字典?刀子?他大概知道是什么意思,钉螺虫,钉螺虫……钉螺虫。

 

他在非常遥远地回忆中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几乎就是在同时,后面传来了极端不祥的声音。

 

 

那是车辆以极快的速度飞快驶来的轰鸣声。

 

 

路并不是很宽的一条路,自行车道并没有单独划出来,也少有人烟。几乎避无可避,电光火石间,方士谦以自己都不曾想到的反应速度直接抛下自行车扑向路边。膝盖重重磕在马路牙子上的瞬间,他听到自行车被砰得撞开的声音,堪堪从他肩膀几公分处擦过,重重地摔在地上。车速太快,车子来不及立刻掉头,方士谦抓住这短暂的空隙,跌跌撞撞地沿着墙根逃向路口的方向,只要能跑到人比较多的地方……

 

轮胎摩擦地面的巨大声响再一次靠拢过来。

 

 

……来不及了。

 

 

他忽然看到旁边是一家机关单位的偏门,方士谦没作多想,用尽浑身的气力拖着受伤的腿冲上台阶,狠狠地朝保安室的门撞了过去。

 

受了惊吓的保安在里面骂街,方士谦一边敲着门解释,余光瞥到那辆车沿着他刚才走过的方向驶离,没有车牌。

 

 

 

 

 

 

茶水是温的。王杰希静静捧在手里,桌上燃尽的蜡烛已经被收拾进垃圾袋,方士谦逐一点上新的那些。

 

“那件事发生以后,我基本上……很难避免地,陷入被害妄想的状态里了。你不要皱眉头,对我来说这就是一个医学名词,符合我现在情况的描述,随时随地都感觉被人监视,陷入恐慌,看着窗户外面甚至会觉得有枪正在对着我,只是我现在能用理性判断和压抑这种情绪罢了。”

 

王杰希环顾昏暗的四周:“这么多天,你没逼疯自己,还真是……”

 

“在朋友家住了一段时间,而且我有遮光帘啦,实在透不过气的时候也会悄悄开灯开窗。”看到王杰希一脸“我不觉得这没事”的表情,方士谦只能苦笑:“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熬过这一阵子。至少不能耽误他们。”

 

“他们?”

 

“就是……”方士谦放下杯子,叹了口气,“好吧,既然你都来了,就简单跟你讲讲吧。”

 

 

 

“刚才跟你说了,我是医生,但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之前工作的医院出了问题,导致的结果之一是一位法官跳楼自杀——你应该听说过这件事。”方士谦说,“后来也就像你知道一样,事情被压下去了。院里的人很多是从我们原来的单位强行调到那家私立医院去的,本来大家都抗议一些不合理的规定和操作,但这件事出来以后,人心就散了。”

 

“我和那位法官是老相识,事情出来以后,大家都很难过。我和一个律师朋友去他们家里探望,临要走的时候,十七岁的女儿突然抱着一堆材料冲出来,根本不管妈妈激烈地叫住她的声音,说这是爸爸最后调查到的一部分证据,不由分说地交给了我们。”

 

 

“‘对不起要把叔叔们牵扯进这件事来,我爸爸一定也不愿意的,但他没有把这些资料全部销毁掉,我觉得这一定代表着什么。小时候就经常和叔叔们见面,也听爸爸讲过,我觉得叔叔们是可以信任的人。拜托了,希望一定要帮帮我爸爸,这已经不是我爸爸一个人的事情了,所以他才那么痛苦……’”

 

 

“那是个很坚毅的女孩子,说的时候声音都快变调了,但恶狠狠地咬着嘴唇不愿意哭出声。那个时候妈妈已经泣不成声,我们也沉默了很久。”

 

“最后我们说,真的要谢谢她。如果不是她,我们也不会取得这么重要的信息来继续下一步,来安老师地下亡魂。”

 

他们彼此安静了一阵子。

 

“后面牵扯到的势力很大。我有北京能回,避得比较远,多少还算安全点,虽然现在也被他们找上门了。柏清和景熙他们也各自带着一部分材料在尽可能安全的地方继续调查。托付了靠谱的朋友帮着,问题应该不是很大,现在已经收集到了最关键的证据,开始准备正式上诉了,那边也听到风声开始对我们有所行动。”方士谦笑笑,“他们一开始交涉的时候说:‘多少钱能够解决各位现在的问题?能帮的我们一定帮。’就跟电影里会演的一样。是不是很可笑?”

 

嗯,王杰希点点头。他没有忽略方士谦在说到“帮”这个字时眼里一带而过的讽刺。“家里人安全吗?”

 

方士谦看向电视柜上摆着的双人合照。“妈妈五年前就去世了。”

 

“你父亲……”

 

“能帮到我。”方士谦冷冷地说,“但我一点也不想被他帮。”

 

王杰希沉默了一会儿。“香港的方家?”他问。

 

方士谦抬起头来,震惊地看着他。

 

“我猜对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杰希感觉到方士谦的语气一下子冷了下来。他无奈地笑笑:“如果说只是纯猜的,说出来连我自己都不信。只是听八卦的朋友说过一件事,方盛华和一个内地女孩有个私生子,母亲生下孩子不久,因为争端和媒体的风声太大,切断一切回了北京。”王杰希看着方士谦的眼睛,又微微笑起来:“你长得更像你妈妈。”

 

方士谦不语。王杰希知道这是他不愿意提及的话题,也很快转移了话头:“你是怎么回来的?”

 

“天黑的时候,叫了一个警察朋友来帮我,从另一条路隐蔽地回来的。他们只能猜测我在家。”

 

“为什么还要回到这里来?”

 

方士谦沉默着。答案已经很明显了,王杰希叹气:“你不愿意牵扯其他人,所以宁愿被他们围城。”

 

“……至少能拖延一段时间。”方士谦说,“我们已经开始逐步把证据移交给检察院,我想这就是他们开始心急的原因。”

 

“你是关键证人,而且有数据较大的文件在你这里,还没有来得及递交?”

 

方士谦捂着头叹气:“你到底是真的这么聪明,还是会蒙?”

 

“两者兼而有之吧。所以,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的门够结实。”

 

王杰希失笑:“那他们现在也能肯定你在家了,说不定会孤注一掷。”他顿了一下,“是我的原因,也该由我补偿才是。”他停顿了一下:“你相信我吗?”

 

方士谦盯着他的鼻子。“一个陷入被害妄想的人连门都给你开了,你现在还问这种问题?”

 

好,王杰点点头。“来吧,”他说,“蒙太古给你开车。”

 

 

 

 

方士谦拄着拐跟他到了楼下,心里多少有些惴惴的,没想到这个人真的从正面走下楼去,但想想这种光明正大的方式也许才是最好的途径,很符合他的风格。但他更没想到刚走出单元楼,王杰希就拉住了他的手,以十指相扣的方式牵起来。方士谦有点讶异,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心里想王杰希也许有某种考虑,虽然多少有点别扭,但也先按下不管了。

 

“我觉得这件事还是很难,”他们往小区门口走着,方士谦低声说,“就算你的背后是靠得住的……但是我毕竟是外人,这种疏松的关系只会牵扯到你们,有害无益。”

 

“是吗?那我有个很好的提议。”王杰希说,他把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向举了举。

 

 

 

“你可以装成我的男朋友。”他说,“这样就不是外人了。”

 

 

 

 

 

 

 

 

 

方士谦差一点又把腿给摔断了,

 

“你说什么?!”

 

“我说,”王杰希认真看着他,“你可以装成我的男朋友。”

 

“最后三个字重复一遍……不,还是算了。”方士谦声音无意识地抬高起来,又强行压下去。“你在开玩笑吧。”

 

“我没有啊,”王杰希很无辜地说,“这是我想到的最方便的方法了。我是无所谓,你不能接受也是可以的。”

 

不、我、你,方士谦被震得脑子发蒙,你是给还是我是给还是你不是给但觉得我是给,这是一百万个问题。但是该死,王杰希怎么知道他对这方面不是很在乎……毕竟交往过女朋友,他很确定自己不是个给,但是好像他确实不是很在乎,而且——

 

“电影里出现过的桥段,用在现实里也是有可操作性的。就像你说的那个例子一样。艺术到底还是源自于生活。”王杰希就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你如果觉得不行,也可以换个办法,但我们如果在这里没有什么异议的话,显然方便得多。”

 

王杰希的手比他凉,现在已经逐渐被他的体温暖成相同的温度,方士谦觉得自己这个时候说“我考虑考虑”很奇怪,毕竟只是装相而已,立刻答应好像也很奇怪。王杰希真是个奇怪的人啊!!

明明是一个最违背常理的操作,但细想却又是最直接的捷径,方士谦行事也百分之八十符合合理主义,这会儿心下天人交战得不得了,人已经不知不觉走到小区门口,保安叫住了他,挑起眉毛,投了一个惊讶的眼神,方士谦顿时张口结舌,

 

他回头对上王杰希奇异的眼睛,然后突然想起爱丽丝和兔子。

 

 

他第一次看到王杰希以来,就被无数个细小而真实的奇迹所牵引。

 

咖啡馆的第一个工作日和后来的数个工作日在茫茫人海的数万个相遇中也不失为一种奇迹。

 

电影凌于空中,观看生活。生活无计可施,并不能踏上空中楼阁,这就是人们向往电影的原因。

 

而一个人这一辈子又有多少次能演一场电影呢?

 

 

方士谦合上嘴巴,朝保安抬了抬两个人牵着的手,在人生中演技最高的男主角时刻,露出一个有点抱歉又有点开心的微笑。

 

王杰希并不是蒙太古,他想,他只是一只眼睛一大一小的魔法兔子罢了。

 

 

 

 

 

 

 

装男朋友这件事,意外地,不符合常识地,怎么回事地,比方士谦想象得要简单一点。大概吧,他没什么经验。

 

无非就是一起出席一些有关紧要和无关紧要的场合,在被别人问到关系时的沉默,可能归根结底重点在于一个装字。仿佛王杰希这个神奇兔子周围有个神奇漩涡,几个朋友心照不宣有意传播开来,成功引发恰好不大不小一阵波澜(这把污名今后可算是完蛋了,方士谦心想),接下来就是解决家庭方面的问题,只是好巧不巧,王杰希和王杰希的爹都曾在英留洋,思路开阔,王父在面临方士谦讶异的目光时还援引唐顿庄园名句:假如有男生向我搭讪我就要尖叫一声,那我今时今日早便哑了。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虎父无犬子,王杰希才能说出那样的大场面话,让方士谦反而觉得是自己比较大惊小怪。

 

王杰希看出他仿佛掉进不现实小说里的情绪,拍拍他的手。“我爸妈早看开了。”他说,“你也知道那个年代,因为什么样的事被斗的都有……也包括我的叔父。”

 

方士谦点点头:“我……运气很好。”

 

王母眯起眼睛笑了起来:“好人终归有好运。你是个很好的孩子。”

 

真的是,王父表示同意,垂下眼睛:“不过说好了只是装啊。”

 

“小方长得帅,真进了咱们家也不亏呀。”

 

“你就知道……哎,”王父摇摇头,“别听她的,你阿姨就爱开玩笑。说回来,你那边还有没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

 

“这是我自己需要负责的事情,”方士谦认真地说,“关于移交的方面,我会想到合适的方法,杰希接我来这边只是担心我近期的安全,这样一来,我继续按之前的方式交接就可以。感谢您愿意给我提供这个环境。接下来的事情,我能做好。”

 

王父点头。王家并不是政治洪流中的一股,只是核心级别的科研工作者,倒也和医学没有什么关系,愿意提供一个屋檐作为暂时的荫庇,方士谦已经很是感激,接下来依然要靠他自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神经似乎开始略微地放松下来,就像是……

 

 

 

“有同伙了。”他说。

 

王杰希眉毛一挑:“不是说好了不把我牵扯进来吗?”

 

“不是,是说精神层面上的。你明白吧,就是……嗯,我的后背交给你了、不是,好像也不对……”

 

“单方面地说,”王杰希说,“其实我还是挺想被你牵扯进来的。那杯莫吉托……嗯,虽然那个时候不知道,但我觉得好像隐隐约约就是这个意思。”

 

他们靠在临近阳台的沙发上说话。尽管过去了一段时间,方士谦仍然留有轻微的后遗症,最终还是把王杰希从阳台上拉回了屋子里。听到这话,禁不住咳嗽起来。那杯冰雪薄荷酒还历历在目,方士谦冲口就问出一个说出来就已经后悔的问题:“你到底有多喜欢莫吉托?”

 

这个啊,王杰希想了想:“在M开头的酒里,比马提尼多一点儿。多这么多吧?差不多。”

 

很好。很王杰希。方士谦没有话说了,比了个赞。

 

 

周转几天安顿下来,方士谦发现自己好像只是搬了个工作地点,外加能在有人陪伴的情况下出门了而已,除了正在安居乐业地寄人篱下之外,其他似乎外一切如常。王杰希正常上班下班,没听见他带回来什么坏消息。他对方士谦还是以前那样王杰希的方式,他也似乎渐渐习惯了这一点。没有多少必须一起出门抛头露面的场合,他们也没怎么再提装男朋友的事,仿佛只是个普通朋友来家里借宿,就连有人拜访时也不例外。

 

但他们没再拿这件事情开玩笑。某种意义上,这可能是正常情况中最不正常的情况。聪明人的不幸之处就是在于无法不避开只覆薄冰的水面,好像楚河汉界,已经异化成万丈雷池。

 

 

 

 

 

 

“我偶尔没办法不憎恨这个需要依靠身份庇佑的世界。”

 

方士谦蹲在床边,一边看kindle一边说。

 

大毛被他从朋友家接到王杰希这里,这会儿吃里扒外,牢牢趴在王杰希的膝盖上,方士谦的手怎么在床边上招呼都不下来。王杰希放下手头的报纸,叹了口气。“你在说我这个既得利益者?”

 

不是那个意思,方士谦说。“我只是……觉得自己绕来绕去还是只能依靠这个,总觉得……有些讽刺。”

 

“不是‘只能依靠’这个,而是‘可以依靠’这个。”王杰希放下手里的电脑,“这是你rpg游戏里触发的隐藏线路,把它当成一个意料之外的合理选项就行了。”

 

 

 

方士谦在王杰希家里借住了已有一个多月。在他的帮助下,最后一部分证据成功递交给检察院,案件开始准备进入公诉流程。涉及到的关系和资金链以及牵扯到的一系列事件已经积累到一个不容小觑的地步,上面开始重视这件事情;事关一定程度上的公共卫生安全,嗅觉灵敏的媒体也同步开始曝光,对方已经无力回天。

 

“所以,”方士谦敲敲电子书的边缘,“我不用继续装你男朋友了吧。赶快解决还来得及,省得到时候又被好事自媒体捅上社交网络变成网络红人。”

 

“听上去的确挺可怕的,“王杰希表示同意,“好啊。那么就到此为止,我们现在假装分手。”

 

“……”方士谦无言,“好像这个说法不太对吧?”

 

“假装假装分手?”

 

方士谦沉寂了一会儿。王杰希挑了一下眉毛:“你舍不得?”

 

“哪里哪里,我求之不得。”

 

“那就没什么问题了。”王杰希重新抖抖报纸,“你可以继续住在家里,没有冒犯的意思——但你的精神状态也需要一段时间恢复,至少要到情况稳定下来。总之看你的方便,什么时候想来找我喝酒就喝一杯。”

 

说到这里,方士谦突然想到在王杰希家里没怎么看到酒瓶,“你在家里不喝酒?”

 

“嗯,调酒只是我的兴趣。”王杰希翻过一页,“从小受的家庭教育比较好,酗酒伤身体。”

 

方士谦已经习惯了他的王婆卖瓜,直接跳过这段:“你饿不饿?现在三四点钟了吧,我有点儿饿了,打算做点东西吃。”

 

“行啊。”

 

“想吃什么?”

 

“随便,看你吃什么?”

 

行,那我就去做三明治了,方士谦起身说。

 

 

在明亮的窗户前做菜对他来说多少还是有点困难,不过相比之前已经好一些了。等着面包烤熟的间隙,方士谦接了杯水,拿出手机,本想回复消息,却被一个来电显示震了手心。

 

是杨聪。方士谦收拾了一下表情,平复了一下心情,深呼吸一口气,斗胆接起电话:“喂?”

 

“你和王杰希接吻了?!”

 

方士谦咳出了声。“你说什么?”

 

“对不起,太激动了,口误,你和王杰希交往了?!”

 

呃,嗯,方士谦说,“都传到你那儿去了啊。”

 

“废话,知道的人都炸了(完了,方士谦心想)。你……算了,”杨聪似乎有口难言,自己转移了话题,“你最近怎么样?”

 

“还行吧。工作过段时间会恢复接的。”

 

“没事儿就好,你现在做什么呢?”

 

“做菜。”

 

“做菜。”杨聪说。

 

“……这有什么问题吗?”

 

“你……”杨聪又一言难尽起来,“你在王杰希家?”

 

”对啊。“

 

也,也是哦,杨聪说,那你让王杰希接个电话。

 

面包快熟了,方士谦火急火燎地夹着电话给王杰希送过去,颇有些不明就里,出来的时候隐隐约约觉得杨聪好像在那边爆发了。

 

 

 

 

“给,山寨帕尼尼。”

 

方士谦端着两个热乎乎的三明治出来,递了一个给王杰希,他接过来:“我们家没有帕尼尼机。”

 

所以说是山寨帕尼尼嘛,方士谦满不在乎地说。王杰希看着盘子里红黄分明的三明治,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微微笑了起来,方士谦被他笑得后背发毛:“好好吃你的,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到以前的一些事,”王杰希说,“你平时喜欢吃三明治?”

 

“嗯,还可以,经常自己做。”方士谦拿干净的那只手抚摸趴在王杰希腿上的大毛,“有的时候不想做正经饭,就端一盘到书房,一边看着外面放松一下一边吃。”他忽然想到什么,补充说:“我房子对面没什么,就只有地铁,偶尔看看地铁上的人还挺有意思的。”

 

“嗯,”王杰希看着他说,“嗯,是挺有意思的。”

 

方士谦冲他眨眨眼睛,露出一个微笑。王杰希本来想指出他的耳朵有点发红,被他这么一笑,反而是自己的耳朵不知怎么回事发烫了起来。他咳嗽一声,垂下眼睛:“吃饭吧。”

 

方士谦在大毛的背上亲了一口,一边应道:“好。”

 

 

 

完了。这个耳朵可算是完蛋了,王杰希心里想。

 

 

 

 

 

初审结果出来的当天下午,方士谦站在法院门口,五年以来第一次觉得似乎可以顺畅呼吸。

 

他们的律师没有失败,指控几乎全部成立,除了插手医院管理和财务;插手多个科室,扰乱医院医疗秩序;非法挪用资金等几项外,故意人身伤害和严重妨碍公务罪名也得以落清,方士谦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老师的名字。

 

王杰希在他身后叫他的名字。

 

他今天过来旁听,坐在旁听席第二排靠过道的位置上,一直专心地听着。“爸妈让我转告你,辛苦了,这下可以松口气了。”他笑着说,“想来家里随时都可以再来。“

 

谢谢,方士谦说,王杰希看出他脸上的疲色,似乎是快要栽倒在床上狠狠睡一觉的表情。“你们不在一起去吃顿饭吗?”

 

“我们约好了等终审结果出来再吃。”方士谦说,“医学生很严谨。”

 

好。我送你回去吧,王杰希说,陈叔今天开车来接我们。

 

 

 

他们并排坐了后座,方士谦往座椅上一靠,嘴里喃喃起来:“以我的人格及良知担保,我将忠实履行法律规定的作证义务,保证如实陈述,毫无隐瞒。如违誓言,愿接受法律的处罚和道德的谴责……”

 

“怎么背起这个来了?”

 

“感觉有点像日内瓦宣言。我当时背那个背得可认真了呢。”

 

“结果没有用武之地,有点遗憾?”

 

“医者仁心,武装到心脏。”

 

不错,王杰希点点头。方士谦一下栽倒在他腿上,闭着眼睛:“困了……”

 

他今天穿着正装,头发也喷了啫喱,手感有点硬,王杰希拍拍他的肩膀:“累了就睡会儿,到了我叫你。”

 

方士谦嗯了一声。

 

他真的累了。王杰希把手覆在他的眼睛上,感受他的吐息轻轻吹过手掌侧缘,渐渐趋于平稳。

 

他想到那个时候,第一次在地铁上看到他的时候。那时他是一个穿橙红色T恤的远处的影子,是生活散落的一角,真实而不尽然真实,理想而超出了理想。那是他遥远观看的每日几秒的一人TV,是几万幢楼分之一的奇迹。从那个时候开始引发的现实生活里发生的细小奇迹,接续至今,竟然能让他摸到TV里那个人的眼睛,近距离地凝视他疲惫的脸,感受到他的呼吸就在自己的手指下方。电子化作了细胞。影像变成了实体。虹膜上的光辗转反射,成为不能被穿透的行星。种种因缘压缩时间与空间,重力搅乱了片段式的记忆,压缩成眼前酸痛莫名的情绪,理性坍缩成一个由重及轻的句点。

 

那个秘密就在这时自然而然地滑出了他的嘴巴。

 


“我之前就看到过你。”王杰希说,“在认识你之前,在地铁上。不,也不算是在地铁上,这么说你可能不相信,但是是在地铁上看对面的居民楼的时候看到的。正好在咖啡厅里对你穿的衣服有了印象,回家的时候一抬头,无意间就发现你好像是咖啡厅里的那个人。”


”我很难相信世界上有这么巧的事,结果后来确认,真的是你。所以我每天经过的时候就会看看你在做什么。 ”


“你只是在做你应该做的事,我也只是在经过的时候看你一下。有的时候你抱着猫,有的时候你在窗台上吃着三明治,有的时候只是看着外面。我觉得那样的状态很好,不是羡慕,只是觉得也很好。”


“所以没有想到后来就这么认识你了。原来就像看电视一样,现在能这么搭着你的额头,觉得有点不真实。但是又的的确确是真的,是不是很奇妙?”

 

 

他感觉方士谦的呼吸在他手掌下停顿了一刻,于是补充道:“不是刻意的,就是看到了。觉得很巧,就像看真人电视节目一样。如果你那个时候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儿,希望没打扰到你。”

 

 

过了几秒种,王杰希看到方士谦握住他的手放在一边,眼睛仍然是闭着的。他说:“你说你认识我之前在地铁上看到过我?”

 

“嗯。”

 



他看到方士谦缓缓睁开眼睛,对上他的,凝视了一阵子。然后他笑着说:

 




 

“我也看到你了。”

 

 

 

 

 

[END]

 

 

 


 


附:

 

天通苑

 


王杰希给方士谦打开车门,他跳下来,轻轻松松凭着身高优势对上他的眼睛。“你之前说不用假装男朋友了?”

 

“是你说的。”王杰希纠正他。

 

“好,是我说的。”方士谦说:“我的主意没有变。“

 

王杰希看着他:“然后呢?”

 

方士谦在自己鼻子前面打了个响指。

 

“现在,”他说,“我是真的了。”

 

王杰希抱着手臂好整以暇的看着他:“这算是退货换新?”

 

“算吗?我可是要了原装的。”

 

“那之前我得先考你个问题。”王杰希说,“你现在打算用什么酒来形容我?”

 

方士谦抬起眼睛努力想了想:“嗯……环游世界④?”

 

好啊,王杰希笑着说。

 

 

“那接下来就陪我环游世界——去参加world class⑤吧,男朋友。”

 

 

 

 

①莫吉托:一种以朗姆为基酒,加入糖浆、苏打和橄榄,带有青柠和薄荷风味的鸡尾酒

②其实是《我独自生活》,一档韩国的观察类独居日常节目,艺人和普通人都会上

③朱丽叶的家族名。

④环游世界(Around the world):在某飞机公司环游世界航线的开航之际举办了一次鸡尾酒创作大赛,环游世界即本次大赛的获奖鸡尾酒。很多调酒师认为这款酒应加入六大基酒,才能更贴近“环游世界”的本意。一种比较复杂的配方包括金酒、白朗姆、伏特加、龙舌兰、白兰地、威士忌、蓝橙利口酒、少许红石榴、少许朗姆和橙汁。

 

⑤World Class(WORLD CLASS BARTENDER OF THE YEAR FINALS):七大调酒师比赛之一,世界级年度最佳调酒师大赛总决赛。

在这里大概会遇到新的bo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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